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寒松传 第二章

      

     韩松一夜惊魂,在车厢里不久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只觉得十分饥饿。窗外车轮辘辘,是压在雪地上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再看车帘外天光昏暗,仿佛已经是午后了。

  小叔说不会照顾孩子,果然是坦白话。她自己找到舍长送的包裹打开,胡乱吃了一点干粮。

  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空气冷冽地扑在面颊上,令人精神一振。飞雪已经停了,白日斜挂在天边,映着道旁一排排干枯的树干。浅色山峦在田地尽头层叠地拱起,掩映着一座灰色城池。车夫是个高大的汉子,听见动静回头,见她俯身在车厢外张望,说道:“外边冷得很,小娘子快进车里去。”

  韩松想回答说不怕,张张嘴,又是哑声。她担惊受怕了一晚,又不能说话,心里烦闷显露在脸上。韩芷听见动静,驭马过来,说道:“让她透透气吧,前方可以看见城郭了。”

  他见韩松抓住车厢一边,想要站起来,并没有阻止,反倒伸手令她扶稳,说道:“你看过了这群岭,再过三川,就是家乡了。”

  他见韩松努力眺望,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又向四面指点道:“前方有山岭扼控北方通道,梁城是长怀郡的要隘,便是这个缘故。长怀位置四通八达,向北可拒三都,向西兵临四塞,东南连通两江五湖。战乱时候,其四面都能防守,四面也可以出击,加之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常常成为交争之地。”

  他为哄孩子,要多说几句,不料讲了一串都是军事地理。好在韩松听得十分投入。那车夫在一旁驾车,也听住了,突然叹道:“我等生在此处,只知道梁城重要,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些道理。若不是听大人一席话,怕是要做糊涂鬼了。”

  他此言中有不平之意。韩芷有些意外,说道:“我看梁城此役未必会败。张缄连下十城,也是靠一股锐气。如今已经入冬了,他劳师远来,料来一旦久攻不下,就会退去,转攻别处。”

  车夫说道:“照大人的说法,这张缄打不了多久,为何非要和他打呢?”

  他一语脱口而出,顿时有些忐忑。韩芷并不奇怪,说道:“我听你们舍长话中也有此意。”

  车夫听他并没有呵斥,胆子便大起来,忙道:“我听说这张缄喜好吃人心肝,若是攻城遇到抵抗,便要屠光全城。我们太守听到他要来,自己带家眷跑了。本来我们想来,既然太守都不要这城池,张缄若是来了,就由他拿去……”

  韩芷道:“不料还有个齐东山?”

  车夫一拍车辕道:“可不是如此!他孙子是本地郡丞,说既然太守不在,就由他来领此地的军政。这东山先生做过京城的大官,郡中都是他的门生,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守城没有兵马,他自出家财招募勇士。他一家是忠义勇敢了,但要是被张缄打进来,岂不是连累了一城人的性命吗?”

  他一口气说完,韩芷缓缓道:“这话说得有失公正。”

  他似乎不欲多说,但看车夫脸上有不服之意,又解释道:“在你看来,这一日避过了战端,就此天下太平。但事情并非到此为止。张缄不过是许謇的前锋大将。许謇行事跋扈,废立天子,使得州郡王国纷纷自立。兵戈已起,不会止于此处。长怀人口茂密,冶炼发达,又是四面交汇之要冲。许謇得此基地,必将据此而下,打通景州六郡,以图东南。此后长怀四面是敌,兵卒粮草出自哪里?死战必然要杀伤性命,但若是不战而降,岂不是任其压榨,将全郡推入烽火之中?”

  他见那车夫不语,又道:“东山先生一文人也,人到古稀之年,散尽家财,亲身守在关隘,难道是为图一点虚名吗?若非是爱此一方水土,怎么能做到呢?”

  车夫听得呆了,半晌,眼中竟落下一滴泪来。他抹一把脸,把头上斗笠摘了下来,叹道:“是我乡下人无知,先生教训得是。但我长怀人生在此地,难道注定要遭此一劫吗?”

  这一路说话,不觉间到了城下。梁城依山势而建,颇为雄伟,城外有一队手持长戟的兵士驻守,查验令牌便放他们进去。韩松跳下车来,左顾右盼。韩芷把她抱到马背上侧面坐好,自己牵着缰绳。他待要与车夫告别,却听那车夫叫道:“韩先生且住!”把缰绳交给一士卒,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大步跟到韩芷马边,当头拜到地上,说道:“请先生带我同去!”

  韩芷愕然道:“你不回驿舍了吗?”

  车夫道:“我在那里又能做什么,不过混口饭吃!韩先生不嫌我愚笨,肯教我世间的道理。邹五感激不尽!我架得车,使得刀,马上拉得动一石的弓!先生一人赶路,有我在身边,总能派些用处!”

  见韩松坐在马上,赶忙又道:“也能帮先生照顾孩子!”

  韩芷听得好笑。但他生性豁达,来去自由,也不多劝别人,只道:“那你跟上吧。想要走时,也可以自去。”

  那邹五大喜,又拜道:“多谢先生收留!”窜起来便替韩芷接过了马缰。韩芷随意问他几句家境过往,他登时如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

  韩松坐在马上,颇为新奇,只顾看城中景色。只见街道颇为宽阔,两侧房屋也样式大方,井井有条。但路面上几无行人,有则行色匆匆。多的是武士模样的人,五人一队从道旁走过。但样貌形形色色,装束与守城的士兵也不一致,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不但长刀短矛各不相同,甚至还有钉了铁齿的木棒,看上去简直是路边捡来的。

  此时马蹄的的,有数骑纵马穿过街道而来,当先一人一副圆脸,身材臃肿,裹在甲胄之中非但不威武,倒显得憨态可掬,大声问道:“足下可是小连将军帐下的韩参军?”

  韩芷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那胖骑士喜不自胜,滚鞍下马,拉着韩芷的手问道:“在下唐望,代理长怀郡郡尉,不知参军可有连将军书信,带了多少人来?”

  韩芷遭此一问,有些茫然,看了韩松邹五一眼,道:“只我这小侄女与随从两人。”

  他答完了,见唐远亦是一脸茫然。韩芷恍然大悟,苦笑道:“唐尉以为我是带兵来援的?我此来是有私事,欲见齐郡丞。”

  唐望显然大失所望,强笑道:“原来如此。”片刻又道:“韩参军从连将军处来,可有见到我长怀送去的信使?”

  韩芷道:“我数月前便已出发,若有,恐怕错过了。”

  他顿一顿,似有不忍,又道:“唐尉若是指望连将军,恐怕为难。我看连将军处境尴尬,无意出兵。”

  唐望摇头道:“自张缄下了嵩县,兵锋指向景州,我郡首当其冲,早已发信向四面求援,如今月余过去了,谁肯来援我,我难道不知吗?”

  韩芷听他语气,不由奇道:“连将军竟被说动了?”

  唐望拍手道:“说不动小连,却说动了大连!东山先生刺血为书,寄与连相。请他以天下为念,出山保此东南门户。我那日亦在先生书房中,那书中所言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感人肺腑,在场人看了,无不落泪不止。”

  韩芷闻言动容,道:“连相答应了?他若能出山整顿局势,岂不是天下大幸!”

  唐望抚掌道:“正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说!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料想连将军有了父命,必定是会来的,只是怕来得太晚,错过了战机!”

  他们两人一番话里人物复杂,一会儿小连,一会儿大连,韩松没听明白,却见邹五在一旁,亦露出一脸喜色。料想这位“连相”必定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唐望说了这一番话,得到韩芷附和,似乎心下稍定。又说道:“连相回信三日前才到,算算里程,是不能来得如此快。是昨日恰好也有一位将军,从南面带兵来援,所以我听说韩参军带着连将军令牌从南来,登时以为是援军到了。”

  韩芷问道:“不知是哪位英雄,韩某或许有幸认得。”

  唐望便转头对麾下一骑士说道:“瞿远,快去请傅小将军来一见。”

  这时一人声音远远而来,笑道:“傅易已经到了。”

  只见一人一身银色短甲,领数骑纵马疾驰而来。街道虽然宽敞,挤了数匹军马,已经显得拥挤,道上马匹见他驰来毫不减速,都喷气踢踏,有不安之色。那人相距数尺,把缰一抛,径自跳下马来,骏马奔腾而去,惊起一阵嘶鸣,骑士身后两骑急追去拉住。他自己正落在韩芷面前,是个俊朗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展开双臂笑道:“子沅哥哥!”

  韩芷亦大喜道:“仲明!”

  两人同时大笑,在长街中迎面相拥。傅易笑道:“我听说有位韩参军来,便猜是你!今日方知他乡遇故知之快慰!原来如此!惜乎此时不便饮酒!”

  唐望苦笑道:“等打退张缄,再饮不迟。”又道:“两位既然认得,不如进府衙稍坐。东山先生昨日便巡视去了,傅小将军亦没有见到。我这就派人禀报齐郡丞,待到晚间,可以一起相见。”

  他留人带二人去城中府衙,自己便又领队驰远了,留下二人叙旧。韩芷笑道:“你是有何奇遇,怎么竟成了将军?”

  傅易道:“如今就是山贼占了片林子,也要自封一个太尉,一个司马。他们言语上客气罢了,嫌我不够威武,还要加个小字。”

  两人说起话来十分亲热,韩芷为人和煦,但本有一副疏离的样子,仿佛对旁人缺乏兴趣。此时虽然面色变化不大,眼中却满是笑意,与平时极为不同。韩松心中好奇,坐在马上,盯着傅易直瞧。傅易转眼见到她,亦十分惊奇,对韩芷道:“你又有何奇遇,怎么竟成了爹爹?”

  韩芷笑骂道:“胡言乱语!这是我侄女。”

  傅易道:“是子澧先生的小女儿吗?我在京时曾经听说,却没有见过。”

  韩芷道:“叫我做哥哥,叫我二兄做先生,是哪里来的道理?”

  傅易扬眉道:“你做不做得先生,你自己竟然不知吗!”又回头对韩松笑道:“当年我们一众纨绔从你祖父习字,你父亲是监督,若写得不好要打手心。打得好厉害!我与你小叔见了他,莫不抱头逃窜。”

  韩芷经他一提,倒想起正事来,说道:“我此来正是为了兄长。”于是把韩柳的事情说了一遍。傅易听了,蹙眉道:“你若要在辛川附近寻人,我可以拨二十人给你。但是恐怕形势混乱,并不好找。”

  又问道:“她独自一人,来长怀做什么?”

  韩芷叹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到了府衙。有仆役引两人在空室内坐下。韩芷见旁人退去了,问道:“你看此地备战情况如何?”

  傅易面不改色,回道:“不堪一击。”

  韩芷问道:“为何如此说?我看张缄轻师远劳,要攻城并不容易。”

  傅易道:“若算天时地利,境况并不算差。但仗还需人来打。本朝废置郡县尉有八十年了,全城中没有知兵的将官,也没有受过训的武卒。齐梁是个读书人,也罢了。这唐郡尉只怕是管账的出身,天天只盼着连信神兵天降,没有一点主见。齐家散尽家财,招来三千军马。但以财帛打动的人,不过是乡野里的闲汉,连甲都扛不动。若是放他们在墙头射箭,还算可用。要有一轮强攻砍上城头来,恐怕当即就做鸟兽散了。这点材料,如何打得了张缄的百战之师?”

  韩芷苦笑道:“那你又在此做什么?”

  傅易亦苦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扬威将军手下做事。他哪里是肯出兵援义的人,这一番是我和他大吵一架,自己带人出来的。谅他也不敢砍了我。到此一看,景州六郡,只来了我一个蠢物,吓得我昨夜一宿没睡。但既然来了,蒙他们喊我一声小将军,怎么好掉头就走?”

  韩芷听了,忍俊不禁,伸手拍着几案,竟大笑起来。傅易伸手指着他,自己也笑了。两人大笑半晌。傅易又正色道:“我昨日想来想去,好在还有个齐老先生。要是靠着他的名号压得住,把这些散兵杂将操练几日,或许能多顶上几天,张缄一攻不下,恐怕就走了。”

  韩芷道:“若是他留下来呢?”

  傅易道:“那还能如何,只能盼那唐望不是发梦,你们小连将军真的能赶到吧。”

  他说到连将军,语调略含嘲讽,与其他人并不相同。韩芷听了出来,他张口欲要说什么。突然门槛一响,有人进来了。是唐郡尉与一个高瘦年轻人。

  几人看唐望似乎以此人为首,都知道必定是齐东山之孙齐梁。傅易和韩芷都站了起来,正要行礼,却见齐梁面有忧色,环顾众人,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时,还请诸位助我全此一城百姓。”

  三人都十分震惊,唐望更是大出意料,一步上前搀助齐梁,说道:“小齐先生哪里来的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齐梁跪地不起,惨然道:“先祖父昨夜过世了。”


只听当啷一声,唐望没把他扶起,自己撞到了几案上。

  齐梁声音哽咽,继续说道:“祖父昨夜收到急报,说张缄进军迅疾,出乎意料,恐怕三日内便到彤岭……他一人在书房中久久不出来,我进去时,只见他倒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副山岭形势图,但人已仙逝了!医官说,是连日操劳,心情激荡,以至于脑疾发作……”

  众人都知道齐东山年事已高,但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不由面面相觑。韩芷先道:“请齐郡丞节哀。”

  齐梁苦笑道:“若是平日讲来,我祖父年有六十九岁,已算得上是喜丧了。可如今大敌当前,这岂是我一家之哀!哀思以外的诸多事端,又如何节制得住!”

  他说到这里,情绪起伏,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平日只协理庶务,城中这数千人马,连几位队长都是堪堪认全而已。他们是否可靠,全然不知,如何指挥,更是毫无头绪。我知道三位都是忠义之后,必不会欺我,是以向诸位求一个章程。”

  唐望瘫坐在侧,擦一把冷汗,说道:“眼下形势,是无可退之理。小齐先生放心,我必全力助你。”

  傅易闻言倒看了他一眼,问道:“敢问郡丞,如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齐梁道:“只有医官与在下几位亲卫。但祖父自从整顿梁城武备起,每日要到城头巡视,让城中百姓见到,两月来未曾怠慢过。此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韩芷道:“此事不能靠瞒,否则张缄若到了,在城头问起,顿时人心涣散,白给他可乘之机。”

  傅易道:“姓张的来得这么快,必然也有缘故,使他务求速战速决。我们若示以死战之心,或许能使他知难而退——”

  他说到这里,忽然见韩松坐在案边,大睁双眼,也在听他说话,不由顿住了。

  韩芷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议事时竟把韩松和邹五忘在脑后,忙道:“让诸位见笑了,我这小侄女可有地方安置吗?”

  齐郡丞亦致歉道:“是我糊涂了,也不曾招待。”便开门唤人,又说道:“我祖母还在这府中。我家中本来子嗣单薄,她身体虚弱,又不愿离开先祖父……”

  说到这里,语气怆然,压抑一刻才道:“她素来喜爱孩子,令侄女可去陪一陪她。”

  韩芷便令邹五带韩松出去。韩松并不情愿,还是傅易一并好言哄了几句,才肯出门。一大一小站在廊上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不满的神色。

  两位侍女悄声行来,见此情景不由莞尔。一人领邹五去房中休息,另一青衣侍女则牵着韩松往内院中去了。

  这府中格局不差,但灯火寥寥,十分阴暗。各色人等穿行而过,尽皆神色匆匆,一脸愁容。那侍女却并不为周围的萧瑟气氛所动,神态颇为宁静,一路上温声与韩松说话。两人走过不少阶梯走廊,绕进一楼台上的暖阁中。侍女领她进了门,禀道:“老夫人,你看看这孩子吧,怕是冷风入肺了,竟不能说话。”

  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躺在一副凭窗的坐榻上。她原本望着窗外,此刻要转过头来,那侍女连忙上前搀扶,帮她缓缓半转过身来,原来这位齐老夫人自己并不能行走。

  老夫人十分和蔼,见了韩松,露出一脸笑容,连说几句话,但是语调屈折,声音又含糊,韩松没听出来。

  那青衣侍女道:“老夫人如今把官话忘了,说的是江东的家乡话,请你凑近给她看看。”

  齐老夫人满面皱褶,但眼神十分清明,从披肩中缓缓伸出左手来,握住韩松的手。她手心十分温暖,身上有一股药材的陈香,韩松心里一暖,脸上也回了一个笑。

  齐老夫人摸摸她的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串,那侍女听了笑道:“老夫人说看小娘子面熟哩,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又道:“给你说了方子,这便去配药来。拣现下城里有的,连服三日便可好些啦。”

  韩松听了,大为欢喜,顿时对齐老夫人更加亲近。侍女在榻边加一方软垫,让她坐下。又把老夫人搀回面向着窗外的位置。韩松凑在边上看了,只见这阁楼地势颇高,能看见城楼。城门外一片雪地夹在两侧山岭中,墙头则三停五步地驻守着士卒,不时能听到短促的号令声。

  此时正是傍晚,岭外半沉着一轮落日,光芒辐照,把山城雪地染得赤红一片。城墙上一扇旗帜在风中倒卷,亦被映得黑红,上面有个“齐”字。

  侍女见她有惊叹之色,笑道:“日照彤红,是以此处又唤做彤岭。”

  又埋怨道:“这楼上四面透风,老夫人偏整日坐在这里,其实也未必见得到东山先生。”

  韩芷晚间才找来,脸色疲惫,见韩松得到照顾,道谢不迭。那侍女名唤阿云,转述道:“老夫人说看这位先生也仿佛见过,只是忘记在何处了。”

  韩芷道:“我祖父韩郁州当年与东山先生同朝为官,情谊匪浅,在京中一定是见过的。”

  老人听了,连连点头。侍女又转述道:“那可是姻亲呀。”

  她见韩芷愣住了,显然并不知道有这一回事。便面向他悄声说道:“老夫人年迈了,说的人和事不见得能对上。”

  韩芷离家十年,家中情况全不了解,也是一桩伤心事,便只敷衍几句,接了韩松到外间说话,道:“阿柳的事情,我已经和齐郡丞说了。如今已派了一队人在辛川附近寻她,但是此地形势越发凶险,不管有没有寻到,都要趁早送你离开才好。”

  又掏出一封短笺递给她,说道:“齐郡丞也不知道你姐姐欲往何处去。她只是途经此地,来信问候东山先生。”

  韩松展开看了,字迹隽秀,确实寥寥数语,都是问候的话。韩芷见她攥着信纸默然不动,叹了口气道:“仲明已安排亲信,明日送你往南去,赶上那位江东徐先生的车。等此间事了,我便来寻你。”

  他话中口气,是他自己要留在梁城了。阿云端了韩松的药来,也问道:“先生要留在城中御敌吗?”

  韩芷点点头,并不多说。

  阿云说道:“既然小娘子要走,我抓三日的药一并带上,请记得安排人每日煎服。不然拖久了,怕难以根治。”

  韩芷谢过她,又问道:“老夫人如何离开,齐郡丞可有吩咐?”

  阿云笑道:“东山先生要与城同在,老夫人是不会走的。”

  韩芷见她脸上一派笃定,欲言又止,他又转向韩松,安抚几句。韩松十分失望,垂头勉强听完,转身回齐老夫人房中去了。

  韩松在齐老夫人榻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被人抱着,从一双手中转到另一双手中。英妈妈变成了三姐,三姐的脸一闪而逝,又换成了韩芷,韩芷独自仗剑往前走去,身影渐行渐远,她怎么也追不上,又怕又急。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自己在里屋躺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隐约听到外间呼喊奔跑的声音,以为是韩芷安排的人来了,但再一听,似乎规模十分庞大,绝非寻常马车可比,于是爬起来往外走去。一开门便看见齐老夫人与阿云,仍在那阁楼中,坐在早先窗边的位置,往城墙外张望。

  阿云面色宁静,见韩松跑到窗边,拾起一件短披风给她披上,口中说道:“张缄来了。”

  只见梁城北门一队军马,列阵在城外,望之人约有千余人,大多是黑甲覆面的骑兵,背箭持矛,锋刃在细雪中冷光一片。其阵容严整,井然有序,除了偶有马儿俯仰嘶鸣之声,竟然称得上静默。领头一面黑色大旗,上有“屏林”二字。

  韩松一路行来,听了无数流言蜚语,早以为张缄是青面獠牙的人物。但此人身量并不魁梧,面相也十分平凡,身穿铁甲,骑一匹黑马,身后背着一弓一刀,与麾下骑兵并没有什么分别。若不是旗帜之下诸人隐然以他为首,恐怕还分不出哪个是张缄来。

  梁城之内却十分喧闹,人员奔走不休,城内更是哭喊声不绝。城墙上不时传来呵斥声,一排排手持弓箭的士兵站在垛口之后,尽皆神色紧张。

  齐梁在城楼上现身,面色强作镇定,朗声说道:“张将军远来辛苦了。但下官奉命安抚此地,有保护一郡生民的职责,纵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坐看将军拿去。”

  张缄并不说话,却是他身边一个骑白马的年轻人,身无甲胄,披着一领深色斗篷,含笑说道:“小齐先生的说法好生奇怪。一来你并非此地郡守,本没有领兵的职权。二来我等奉朝廷诏令征讨叛逆,早已昭告天下。三来嘛,我听说这梁城的兵马是令祖父招募来的。

  “汝等无视朝廷诏令,私募甲兵,窝藏兵器,为图一家之私利,分国裂土。主犯从犯,都是灭族的罪名。怎么小齐先生自欺欺人,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话锋一转,叹道:“程某年少时就听说过东山先生的事迹,向来非常敬仰,怎料先生到了暮年竟如此糊涂!今日张将军以礼相待,若动起兵戈,恐怕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不知可否请老先生出来见见?”

  他言语之中是非颠倒,恩威并用,直不把齐梁放在眼里。齐梁竟不知从何驳斥,一时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却听一人冷笑道:“凭你也配见东山先生?”

  只听一声金鸣,城门开了。一队骑兵列阵而出。领头之人银甲银枪,正是傅易。他所领兵马望之只有数百人,不到敌军的半数,但是看起来也井井有条,并不慌乱。

  齐梁见他出城,面如白纸。傅易倒脸色泰然。唐望在城墙上连声发令,无数弓箭遥指,将傅易兵马放在射程之内,谨防对面突击。

  但张缄一行似乎也不意有人出城迎战,一时并没有动作。直待傅易队列整齐,策马向前走来。阵中才传来几声短促哨响,后排士卒亦张弓搭箭,与城头互相瞄准。一时间剑拔弩张,数千人对垒的城门内外,只听得到寒风瑟瑟而过。

  张缄此前任由两方交涉,一言不发,仿佛应了他名中一个缄字。此时见傅易纵马提枪到了眼前,开口说道:“未料景州倒有敢出城的人物。”

  他此言听来是赞许,但语调沉沉如金石砥砺,一股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悚然。傅易仿佛浑然不觉,笑道:“张将军怕是料得差了,我为主你为客,以逸待劳,为何不敢出来?”

  又向那文人道:“这位程先生一口一个朝廷,但所到之处杀伤劫掠,以屠戮百姓要挟郡守,哪有半点是为了这江山子民?不过是许謇自知奸计不能长久,想及早占些人口钱粮罢了!是谁图一姓之私利,是谁舍身护民,人人看在眼里,何须你来颠倒黑白!所行既然是奸邪之事,即便手里有金章虎符,也不过能粉饰一时而已。尔等弄虚作假当成了真的,还洋洋得意,自以为高人一等。你要见东山先生,我看先生耻于与你说话!”

  他当面直斥对方,毫不客气。那人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问道:“小将军不像本地人士,不知高姓大名呀?”

  傅易不料说了这么多,他来这么一句,倒是一愣,简短答道:“姓傅。”

  那人听了,嘿了一声,将傅易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说道:“莫不是那位‘料来臣父必定后悔’的傅侯爷家吗?张将军领兵平乱,是非自有公论。汝等卖父求爵之徒,倒知道用仁义来指点别人了!”

  他声音传遍阵地,虽然脸上笑吟吟的,但连韩松都听出是刻薄话。傅易沉下脸来,说道:“家父与祖父政见之分,何用你来评判。”

  那人哈哈一笑,又道:“‘政见之分’,看来傅公真是耿介之人,道之所至,不论亲疏,当得是先帝的纯臣知己。若许公真的如你所言般大逆不道,令尊应该第一个站出来与他拼命才是。但我看傅公稳居高台,没有半点出雎阳的意思。你在此地兴风作浪,与朝廷正朔做对,你父是否知道?”

  他见傅易哑口无言,又笑道:“还是贵门大义灭亲的能耐代代相传,要成了家风了?”

  他此言显然恶毒之极,傅易身后士卒轰然大哗。傅易怒喝一声,纵马上前,一枪向他刺去。

  他只身向前,麾下骑兵也列队而出。两边前锋顿时战在一起。城上唐望大声下令,顿时箭落如雨。

  那文人手无寸铁,身边数人都前驱拱卫,张缄亦策马趋近,傅易疾扑到阵前,突然枪头一转,向张缄直刺过去。

  刹那之间,两人近在咫尺,两旁士卒都救援不及,枪头眼看要正中张缄。却见一段长刃迎面而上,竟似从张缄身后影子里斜劈出来。傅易腿上用力,骤然勒马,战马长嘶之中,变刺为挡,铿然一声架住,枪尖与一段乌木撞在一起。

  张缄此前背弓负剑,此时突然格挡,众人才见他手中一柄黑沉沉的长槊,槊锋如一截十字形尖刺,四面都开着血槽,棱角狰狞,寒光四射,槊杆足有丈许长。

  看来这兵器长且沉重,一直斜载在马背上。

  那文人由数骑掩护,已经退到阵中,笑道:“小贼十分狡猾。”

  傅易与张缄僵持,看也不看他,冷声道:“小爷在雎阳城里长这么大,什么犬吠没有听过。”

  双目直视张缄,又道:“倒是屏林将军好大的威名,都是靠阵前骂人父辈得来的吗?”

  张缄哼了一声,双臂一抖,登时把傅易震得倒退一步。那长槊在他手中如臂使指,雪中飒然一转,三尺锋刃如一段无尽的白芒,横扫而来。


傅易侧身闪过,那槊锋从脸颊边一掠而过,血槽如咬空的利齿竦然作响。他知道不能硬抗,策马回旋,枪尖点向张缄手肘。他身后骑兵欲上前助战,张缄横臂一扫,那槊杆撞在数人腰腹,竟把一排人都击飞出去。磅礴威势之下,不仅敌军不能相助,连他自己麾下的骑士也不敢贸然助战。两人有来有往,傅易逐渐不敌,一时间险象环生。

  忽然一声炮响,两侧的山林间滚出无数木石,轰然而下,直向张缄阵中砸来。骑兵两侧受袭,人喊马嘶响成一片,士卒向各个方向胡乱袭击,阵型登时被冲散了。

  两队伏兵紧随着滚石而下,冲入张缄阵中。左翼领队的一将手中持剑,却是韩芷。他并不恋战,直入阵中,突袭张缄背后。

  张缄眼见他来,丝毫不乱,槊锋斜挥,斩向傅易座下马匹。果然傅易勒马后撤,他铁槊势头不减,向后方斜上刺去,铿然一声,把韩芷手中剑刃荡开。

  韩傅二人各退一步,尚未回旋,张缄已然顺势一压槊锋,四棱尖刺雪光一闪,冲韩芷胸口刺去。

  这槊锋百般锤炼,足以洞穿铠甲,且蓄力沉重,无法招架。韩芷猝不及防,身体一倾,竟猛地栽下马去。

  傅易见了,举枪就刺,张缄回槊迎敌。他见傅易招式鲁莽,门户大开,便欲以致命一击,身体已然前驱,忽觉背后风声乍响,竟是利刃刺来。瞬息之间难以挪移,只得横槊格挡。只听铮铮两声,傅易一枪撞在槊杆上,韩芷一剑递出,险险停在他脸侧,锋芒离他咽喉只有寸许。

  原来韩芷看似坠马,实际足上蓄力,仍然挂在马背上,只待张缄转向便回马突刺。傅易知他不会轻易坠马,便全力引张缄来攻。这一起落在瞬息之间,张缄一时轻敌,竟使韩芷近身。三人僵持一瞬,傅易虚晃一枪,削向张缄十指,韩芷滑刺为劈,正对他面孔砍去。

  张缄大喝一声,不知他如何动作,槊柄在手中倏然后退一节,猛撞在韩芷肩上,随即反向一送,槊锋向傅易扎去。

  他这一式雄浑无匹,以力胜巧,韩傅二人同时后撤。

  张缄兵马猝然遇袭,但训练有素,已逐渐恢复阵型。梁城部队从三面聚拢,也列队在城门之前。双方人数不相上下,战斗之中也各有损伤。但看士气,梁城兵马多有畏缩之色。领另一队伏兵的是一位招募来的队长,此时面色犹豫,频频望向傅易。傅易与韩芷对视一眼,伸手做了个手势,一时金声大作。身后兵马得令,缓缓向城门撤去。

  城头箭矢如林,遥遥指向张缄兵马。张缄见傅易后退,举起一只手来,兵马亦停在原地,没有追击。

  城上众人眼看己方出城迎敌,不落下风,大受鼓舞,不少人欢呼呐喊。傅易表情却十分沉凝。他率队退到城下,眼见城门关上,才露出一点释然神色。却见那姓程的文人遥遥望来。此人依旧面带笑意,忽然开口,朗声说道:

  “傅小将军偏要负隅顽抗,我等与令父同殿为臣,怕傅公见怪,说不得要饶你一命。只是讨贼平乱实乃奉命行事,全城万余人口与我没有这个交情,只盼小将军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韩松在楼上观战,远远看见韩芷坠马,可谓惊心动魄。见他进了城里,就跑下楼去寻他。她穿过庭台池榭,跑进正厅里。人来人往私语不断,有人在指挥处理伤员,言语中不时听到“傅”“齐”二字。她一路跑到早先见齐梁的厅堂前,里面传来嗡嗡的人声,是守城诸将正在其中议事。

  韩松隐约听到其中一人声音清朗,应该是傅易,却听不见有韩芷的声音。她不敢进去,站在门边踟蹰。两旁的护卫知道她是韩芷带来的,也没有拦她。但听屋中人说起话来,隔着厚重门扉听不真切。傅易说完了,似乎有人和他争辩起来。忽然另一个人提高声音说道:“……我等不像傅公子没有性命之忧,当然要谨慎一些!”

  一时屋中轰然,仿佛众人争吵起来。又是一声震响,好像什么东西砸在几案上,室内一静,听到齐梁在说话。少顷,门骤然开了,七八个身披铠甲的武人鱼贯而出,脸上神色各异,往各处分散而去。看身上装束,应是齐东山招募来的散兵杂将。

  韩松跑进堂里去。里面只剩下四人,围坐在一张图纸边。齐梁一脸疲惫,一手按在几上,一手边还有一个裂开的茶盅。韩傅二人都脸色难看。唐望仍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正说道:“……都是鄙俗之人,不懂得什么是礼义,小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傅韩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这时听见脚步有异常,都转身来看。韩芷见是韩松,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韩松看他脸色无恙,身上甲胄也完好。她一时激动,又不能答话,顿时扑在他怀里。韩芷一手接住她,一边去看傅易。却见傅易亦一脸茫然。齐梁呆了片刻,以手抚额,说道:“此事是我的疏漏!南门需我的手令才能打开。傅小将军手下今晨要带人出城,原本已经报到我处。但当时已听说敌军将至了,府中一片混乱,我情急之中,忘记了此事。”

  韩芷道:“既然如此,请郡丞下令开南城,趁现在张缄还不能围城,送这孩子离开。”

  齐梁却犹豫道:“此时离开恐怕不妥。”

  韩芷奇道:“何处不妥?”

  齐梁从韩松看到傅易,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才与敌军对阵,小将军便送家眷出城去……恐怕影响城中士气。”

  傅易听了双眉扬起,大为恼怒,他正要说话,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门外却是阿云,只见她面有愁容,对齐梁禀道:“老夫人已经一日水米未进了。”

  齐梁苦笑道:“你来问我,我又有何办法?”

  阿云道:“老夫人想见东山先生,昨日没有见到,已经十分焦虑,食不下咽。今日敌军叫阵,先生又不在……”她说到一半,见众人神色,已然顿悟,一时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

  齐梁抬头望天,又垂头看地,半晌道:“我去见见祖母。”向众人草草一礼,径自出门去了。走来步履迟缓,好似肩上有万斤的重负。

  韩傅二人本要争辩几句,见此情景竟也不好发作。唐望见齐梁走远了,赶忙劝道:“小齐先生所虑都是为了守此城池,两代人为国而死,何其不易!傅小将军心怀大义留守在此,定然也不愿一番辛苦付诸东流吧!”

  傅易余怒未消,说道:“他要一家殉城是他的事,我远来襄助是我的事,和这几岁的孩子又有何关系?”

  唐望说道:“便是现在送小娘子出城去,也不过是几骑的人手。张缄恐怕还有援兵赶来,万一有敌军绕过山麓,从后包抄围堵,岂不是自投罗网,不如在城中安全……”

  他说来自己也觉得不令人信服,又道:“我这便派亲信保护令侄女,若是万一城破,也一定能护她周全。”

  韩芷说道:“唐尉不必为难,这孩子是我带进城的,我必然会担起责任。”

  唐望道谢不迭,又说道:“昨日我与小齐先生分说形势,如今这六个队长里,少说有四个都心生退意。小齐先生漏夜与他们谈心,才使他们齐心作战……几位冒死守城,都是一片真心,千万不要生出间隙。”

  他说完这一番劝解的话,韩傅二人都点头允诺。唐望心下稍安,告辞去巡视防卫。傅易见他走得远了,说道:“这唐尉忠心耿耿,倒是我小看他了。但齐士衡此举令人好不寒心!恐怕他也是听了那姓程的的话,对我心生疑虑。”

  说到这里,不免愤愤不平:“若我捉到那人,必叫他生不如死。”

  他脸上郁郁不乐。韩芷知道他家中往事复杂,难以宽解,也不多言,只说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留在城中吗?”

  傅易说道:“我来此不是为了齐士衡,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而去。但若是不敌,也不会在此枉送性命。”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韩芷,说道:“只是我连累你二人陷在城中......”

  韩芷正色说道:“哪里来的连累二字?”

  两人交情深厚,傅易听他这样说,也不提一个谢字。他垂眸看到韩松拉着韩芷衣角,问道:“小侄女名叫什么?”

  韩芷答道:“松柏的松。她寒症未愈,暂时不能说话,你莫要逗她。”

  傅易笑道:“哟,竟是个小哑巴。”

  他虽然语带谐谑,但眸光柔和,神情郑重,仿佛应下了什么重诺。韩松却心情烦乱,并不领情,白他一眼,转到韩芷身后去了。

  说话间,街道上隐约传来一阵缥缈的乐声,曲调悠扬,颇为动人,但夹在梁城萧索忙乱的背景里,显得有些怪异。

  傅易与韩芷面面相觑,几步走出门去,发现这声音仿佛是从城外来的。于是又登上城墙,向外张望。

  张缄部队在城外数里搭建营帐,暮色降临,火光摇曳,人马阴影攒动。那笛声正是从某个军帐中传来的,但距离遥远,分不清是哪一个。

  韩芷听了一阵,觉得这吹奏功力不俗,十分诧异,说道:“据说张缄喜好音乐,有时在战场上弹唱自娱,没想到是真的。”

  傅易冷冷道:“他倒真有雅兴。”

  两军对垒,己方焦头烂额,敌方还在玩弄音乐。他自觉大失面子,哼了一声,下城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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