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422系列】相信(一)

第七天,他们弄来了一台不联网的手提电脑,让机器确认她的损失情况,或者,用根的话说:“让她出来透透气”。这让里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们放在包里的是一条巨大的,有许多触须的章鱼,而那台电脑是个小得可怜的鱼缸。没过多久,浅蓝色的屏幕就被一组又一组飞速划动的代码和对话框充塞了,根和芬奇开始用各种冗长的术语低声讨论起来,里瑟决定,为了大家好,他该出去看看,带点喝的回来。

他带着绿茶纸杯和冰咖啡的易拉罐回到那间破败的旅店套间,把杯子放在小客厅的桌子上,还没直起身来,就听见内间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不是争执,当然不是,根和芬奇都不是那种会大叫大嚷的人。当根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往往显得更加甜蜜柔顺、和颜悦色,而即使是遇到最不可理喻的疯子,芬奇也只会用他严肃、诚挚的神情看着他,告诉他他做的事情是荒谬的。

但是,气氛显然并不好。

“别说了。”芬奇说,他语调冷淡,里瑟能立刻想象出他脸上封闭的、代表“到此为止”的神色,“我们把这件事放一下。”

“嗨,哈利。”根说,她的声音,没错,正是那种表示她开始忍耐的甜蜜的语气,“不会因为我们不讨论它,这个问题就不存在,这对我们的未来十分重要。”

“我们的未来。”芬奇重复说,“我可不确定。”

“天哪。”根说,“我们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就只是想想机器,她在看着我们——”

屋里传来啪地一响,听上去像是翻盖平板的屏幕被猛地按下去了。

一阵沉默。

“这可没有什么作用。”根说,带着失望,语气明显地尖锐起来,说明她已经进入了反对的第二种模式,不是对敌人,而是对抱有期望的人使用的那种:开始认真地发脾气了。

“我曾经,”芬奇说,听上去十分艰难,“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我再也不会为任何类似的项目编程了。”

“不久之前你还写了一个简易AI。”根说。

“那是完全不同的情况。”芬奇说。

“是啊,因为那是为了摧毁撒玛利亚人。”根说,“怎么,现在就不是了?还是你发誓只会为摧毁人工智能而编程?就算她受伤了,你也不愿意救治,因为你希望她也一起死掉算了?”

“不要这么说,格洛夫斯女士。”芬奇说。

“你甚至不反驳我!”根提高声调说,“你怎么能这样?她爱你!她愿意为了你而死,而你仍然不信任她?”

“根,”芬奇说,“听我说。”

在世界上的所有人里,也许只有芬奇能用这样简单的请求让根忍气吞声,但里瑟也很难想象有谁是能无视那样诚挚、恳切、充满重负的目光的。即使是德西玛的人,也会留下时间听芬奇说话,因为我们总是无法拒绝智者、先行者和导师。

“我有,我的原因。”芬奇说,他吐字很慢,词斟句酌,“如果它——她——她的辅助程序受损了,我会毫无疑义地参与修复工作。但现在是部分核心代码遗失了,我希望,我更希望她能自己找回来,修复。或者由别人,另一个人来做这件事情。”

“只有你能做这件事情。”根说,“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一点。”

“她能自己修复。”芬奇说,“她是基因编程的,她可以通过进化演算来完善自己。”

“我们耗不起这些时间。”根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帮助她?你知道她爱你,对不对?她不会伤害人类,她一直遵从你的每一条——”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喔。”她柔声说,“哈利。”

芬奇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你理解了我的意思。”他僵硬地说,“我们就先——”

他发出一声带着惊讶的模糊的声音,桌椅发出尖锐的刮擦声,似乎什么东西咣当砸到了地上,里瑟猛地跨前几步,闯到了卧房门口。

“噢。”他扫了一眼,发出一个戏谑的声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这里没事,里瑟先生。”芬奇说,神色很是尴尬,双手放在空气里,根仍然搂着他的肩膀,长长的卷发埋在他颈侧,刚刚的声音是她撞歪了桌板冲去拥抱他时发出来的,“我们——”

“你也听我说,哈利。”根无视了他们,她伸手捧住了芬奇的面颊,褐色的、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不要那样想,好吗,你是最好的老师,如果你不可以,就没有人能承担这个责任了。好好想一想,我们会完成这件事的。”

她很纯洁地又紧紧搂了他一下,收起提箱和电脑出去了。

“咖啡在桌子上。”里瑟对她说,惊讶地发现她眼中居然有泪光。

 

“一般当我发现我的同事们在旅馆卧室里互相搂抱的时候,我是要说些什么来笑话他们的。”里瑟说,把茶递给芬奇,顺手把落在地板上的茶碟捡起来。

“你最好不要,里瑟先生。”芬奇说,打开塑料盖,把脸埋在雾气里。

“为什么?”里瑟说,“你现在不给我发奖金了。”

“单纯为了友谊考虑,我猜。”他曾经的老板冷冷地说。

“好吧,为了友谊。”里瑟说,在床边坐下,摆正了脸色,“那么我只好关心一下他们了,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都没有,”他赶在芬奇开口之前说,“但是我看到根正要赶去洗手间嚎啕大哭。当然啦,你是不可能骂哭她的,反过来还差不多。所以我猜你做了什么特别让人难过的事情,才把这个超级粉丝搞成这样。而你又不会虐待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这意味着她只是感同身受,而你已经心都碎了。古语常云,痛苦和朋友分享,就会少掉一半。我猜我来得正是时候。”

他这一大串话说得又顺又快,芬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你,”他说,“你最近有点奇怪,里瑟先生。”

“是吗?”里瑟说,向后用手肘支撑体重,在地板上伸直双腿,“我也觉得逃亡生活让人变得更坦率了。你知道,当你要拯救世界的时候,一些小顾虑就可以抛到脑后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来互相安慰呢,哈罗德?”

“我并不需要安慰。”芬奇毫不留情地说,喝了一口茶,但是他脸上有一点笑意,所以里瑟知道他只是觉得有趣,并没有被冒犯,“我甚至惊讶你会这么想。”

“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安慰没什么用,”里瑟说,“但事实是,有了它感觉真的会变好。我这么说是很诚恳的,哈罗德。”

“谢谢你的好意。”芬奇说。“这就足够了。”

他们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里瑟体会着,在他们这久违的装腔作势的谈话中找回一种熟悉的愉悦。他想起那段在图书馆的时光,那些他围绕着芬奇提出各种各样殷勤的提议,只是为了挖掘更多信息,而芬奇心知肚明,却故作茫然地礼貌拒绝的日子。那时,他们就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转着圈子说话的。

“嘿,哈罗德。”他凑近一点,柔声说,“我是认真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听你说。”

芬奇眨眨眼睛。

“你是真的变坦率了,约翰。”他说。

但这就是他说的所有了。

 

他们没有在那家旅店过夜,而是当晚就离开了,深夜时里瑟撬进一家商铺的后门,里面有一张露出弹簧的双人沙发和一张单人床。短暂的争执后,芬奇去睡床铺,里瑟和根各占据了沙发的一头。

这天芬奇一直抱着电脑工作,非常疲惫,里瑟听出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了,他马上坐起来,伸手去戳了戳根。

“干嘛。”她不耐烦地说。

“告诉我。”里瑟说,“今天发生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她说。

“怎么,”里瑟说,“我们总共只有三个人,还要分出你们和我?”

“事实上,哈利和我从来想不到一起。”根叹口气说,“我们分出了你、我、他。我宁可是小熊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里瑟说。

“别生气,杀手。”根恶意地说,“可是我不放心你啊,谁知道你会不会转头去告诉你的小女朋友,你说了要对她坦白一切的,对吧?”

“哦,”里瑟说,“我几乎肯定回不去了,她看着我,然后我说‘是的我要走了,而且我就算回来也只会继续欺骗你’,想象一下?”

根鄙夷地哼笑了一声。

“我都没有追究你监视我。”里瑟威胁她。

“我才懒得看你,卡萨诺瓦,”根说,“但是机器会看着啊。”

这么一想确实非常尴尬:当他对别人许诺说出一切的时候,机器可能把他作为危险项标红了出来,而且她也许告诉芬奇了。

“今天下午,”里瑟拉回话题说,“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哈罗德没有告诉你,说明他不想让你知道。”根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也许能让他感觉好一点。”里瑟说。

根似乎被噎住了。

“好吧。”她说,烦躁地抓了抓长发,“就只是——机器缺了一部分核心代码,最快的方式是,哈利给她重新编写出来。像以前的一样,或者做一些修改,随他喜欢。但是他不愿意这么做。”

“为什么?”里瑟问。

“他对自己太失望了。”根悄悄地说,虽然芬奇睡着了,她还是更低地压下了声线,“你知道,当他制造机器的时候,教了她那么多,给了她那么多的规则,他报以了那么大的希望,觉得她是完美的。但人们死去了,机器突破了原先的代码,还建议我们杀掉议员——”

“喔。”里瑟明白了,“他过去做错了。他觉得自己做不好这件事。”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我不会怀疑道德观,那就是哈罗德·芬奇。”根说,“但是他不信任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教导上帝了。”

他们在黑暗里,沉默地在那张破沙发上对坐了一会儿。然后根说:“现在你知道了,你有什么办法让他感觉好一点吗?”

“我没有。”里瑟说,见她对他翻了个“不过如此”的白眼,只好继续道,“不过也只能试试了。”


——TBC——


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为何一会儿是中文译名一会儿是英文名,是这样,当我用中文的时候,说明我是在IPAD上打的,触屏键盘汉英转换非常麻烦。

比想象得长,只好明天继续写了。

其实和《雪夜》是有逻辑联系的,但是不看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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