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422系列】相信(三)(补)

如果说里瑟曾经设想过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然后芬奇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生平——不,拜托,他绝对没有过这个想法,就算出现那种场面,也只能是芬奇喝高了,或者被下了什么致命级别的自白剂——总之,不管怎样,现在的情况与那相去甚远。

他们对坐在两把孤零零的高背椅子上,因为显然地,芬奇的背不适合坐沙发。为了不引发邻居的注意,他们只开了屋子内部的廊灯。昏暗的光线,两个男人的剪影,一个肩背笔直,一个弓着身子,尽量表现出放松——出奇地像一场警局的审讯。芬奇脸上带着那种一次收到地域分布全美、关系网毫无纠葛的十二个号码的凝重表情,他沉默了如此之久,以至于里瑟开始往下编这个故事。到了第五分钟的时候,芬奇抬起头来,而里瑟脱口而出说:“可能是连环谋杀案。”

“那没有出现在我的家族史里,里瑟先生。”芬奇说。

“哦,”里瑟尴尬地说,观察着自己的手指,“那很好啊。”

芬奇竟然微微而笑。

“并不是在考虑欺瞒哪些部分,里瑟先生,”他很坦诚地说,“只是我可能这一生都致力于隐藏东西了,当想要主动取出什么的时候,实在不知从何开始。”

“你不用非得说什么可怕的秘密,”里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坐一会儿?”

“那今晚可真是成效可感了。”芬奇说。

“别这么说,”里瑟说,“就在不久之前,我发觉,有时我们就只是需要陪伴。”

“我很感动,里瑟先生。”芬奇说,然后真的又沉默起来。

就在里瑟怀疑他已经决定这样度过接下来的一个钟头的时候,芬奇突然开口了。

“那天晚上,”他说,“我们去带走它的时候,它对我说话了。”

他说的是机器,里瑟知道,除非在根面前表示迁就,芬奇绝对不会主动用“她”来做代词。

“确切地说不算对话。”芬奇继续说,“我没有给它设置语音程序,所以以前我们一直是通过文字交流的。”

“但是,”他又说,“那只是单词,短语,我们不说句子。没有主语,没有人称。好比说,它想要下棋,它会说:‘棋’,而不是说:‘我现在很想要下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实在的,里瑟真的没明白。

“就像小孩子?”他推测地问,“小时候,它只会说‘煎蛋’,但是它长成了青少年,会说:‘请你把煎蛋递过来?’然后,你觉得它长得太快了?”

芬奇倒像是被他的比喻震住了。

“喔,”他说,茫然地眨动着眼睛,“我没有从这方面去想。”

过了几秒,他低声说:“我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个优化过程。”

他看起来又要开始陷进自己的思绪里,里瑟决定应该拉一把,他主动问道:“所以它说了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芬奇似乎不打算说,他避开了目光接触,唇角抿紧,显出拒绝的纹路,但是在不知什么力量的作用下,他停住了。

“它说,”他直直地看着里瑟的大衣衣领说道,“‘我不会痛的’。”

然后他又突兀地补充道:“它叫我‘父亲’。”

如果沉默有密度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接近固态。芬奇静坐着不动,全身都在绷紧,里瑟再一次感受到他身边那令人窒息的浪潮,他小心地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想你的意思是,”他说,“它比你印象中的更像一个人?”

芬奇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是的,是的。”他喃喃说,然后——似乎是认为谈话已经完成了——他伸手抓着椅背,直接地站起身来。里瑟看着他,完全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止:一方面来说,里瑟根本不觉得他透露了什么重要信息;但是从芬奇的神情看,他好像已经突破自我剖白的极限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事实上,他简直失魂落魄——当他迈开步子的时候,一下子绊在桌角上。

“哈罗德!”他叫道,跳起来去抓他,晚了一步,两个人都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没事吧?”他问,“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我不痛。我不会痛的。”芬奇盯着地面说,他一手撑着地砖,一手紧抓着里瑟的手臂,他说话的方式像是这些言语是无法控制的,“里瑟先生,你知道,当一个生物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意味着它确实能感受到痛苦。”

“但是——”

“格洛夫斯女士用各种方式告诉我,但是我没有接受。我责怪它,是我的错,不是它的。因为我是那个下命令的人。但是我不觉得有问题。”芬奇毫不停顿地说,全身一动不动,“这就好像——因为我知道它是不可能抗议的——你明白吗?它不会说,对不起,你这样做不公正。不会抱怨别人拒绝和它交谈。不会反驳指控。因为它不可能感觉到。它知道但它不可能感觉——这其中没有——它不会因为成为别人发泄怨恨的目标而感到痛苦,因为它只是一台机器——它就只是——”

他的声音哽咽了,里瑟安慰性地支撑住他,把手掌按在他背上,芬奇语无伦次地低语着,把脸埋在他的大衣里。他数了大概有七十下,芬奇的颤抖逐渐停住了。

“打一个奇怪的比方,里瑟先生。”他深吸一口气,静静地说,“这就像五年来你每天都在踢打一个沙包,然后发现它有痛觉,而且——”

他又缓缓呼吸了一次,当他开口的时候,里瑟差点想要阻止他。

“而且奇怪的是,”他说,“她居然是爱着你的。”

 

————————

里瑟对此猝不及防。芬奇脸上的疼痛坦率而赤裸,汹涌而来,这是他在开启这段谈话时未曾预想到的。他确实想打开芬奇的心防,但他以为会从一些平和的细节开始,只是让他感觉到可以有所依靠。但是,简直在一瞬之间,芬奇把最真实的痛苦都倾倒了出来,似乎他心中那座高不可攀的理智堤坝已经被感情的浪潮冲击得太久,一触之下就全部崩溃了。

“这是,一团混乱,约翰,”他又开始说,“是制造时就出现的神秘的部分。难以解释,毫无逻辑。我删掉她,束缚她,警告她,把她关在笼子里。然后我才敢让她出去——因为她是一台机器。我要求她成为一台机器,然后我因为她是机器而憎恨她——但她到底——我无意要——你能理解吗——我——”

“哈罗德。”里瑟轻声说,“我们先起来。”

他把芬奇带到椅子上,轻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儿,芬奇看起来真的冷静下来了。

“超出我的预料了。”他用带着鼻音的理智声调说,“谢谢你,里瑟先生。”

“我也没料到。”里瑟故作轻松地说,“我以为至少要把你灌醉了才有可能。”

“所以我说你们是一伙的。”芬奇回答说,“格洛夫斯女士拿了酒。”

他自己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自嘲道:“看来我不用喝都已经处在眩晕阶段了。”

“你只是压力太大了。”里瑟温声说,“我们是不是到此为止?”

“我们最好把话说完,”芬奇涩然说,吃力地靠在坚硬的栗木椅背上,“因为我恐怕不会再说了。坦白说,里瑟先生,我简直不敢相信,也许明天我就不会和你说话了。”

“我相信你不会的,”里瑟说,“你只会每次和我说话时都想起尴尬的场景然后强忍不适。哈罗德,也许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只是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所以你是在建议我离你远一点咯。”芬奇干巴巴地说。

“我是说,你对她没那么坏。”里瑟说,“她也没你想象得那么难受。你说的好像你是个虐待幼童的酗酒老爸一样。但是她毕竟不是真人,对吧?她脑子里有整个国家的信息,她很忙呢。也许她就只是,好吧,偶尔花几秒钟难受一下。”

芬奇居然真的轻声笑了几声。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里瑟先生。”他说,“但是我不是因为内疚而拒绝给她编程的——事实上,哦,天啊,我们的重点走偏了。”

“我们的重点是让你感觉好一点,”里瑟蹲在他面前说,“如果你不想谈编程,我们就不说。”

芬奇认真地看看他,微笑着摇摇头,他现在缓过来了,身上浮现出一种人们感情爆发后常有的虚脱姿态,简直有点像那个服了摇头丸的芬奇——感情是芬奇的摇头丸,里瑟为这个比喻暗中感叹了一声。

“我要给你涨工资,里瑟先生。”这位不苟言笑的传奇人物这样宣布说,“你太贴心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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