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南柯 05

孔明直到平旦方回屋暂歇。他素日里作息极为规律,过不了多久,又自起身,欲要去署衙。黄夫人被他搅得亦是一宿未安,此时方怒道:“你糊涂了?记得日期时辰吗?”于是想起今日恰逢休沐。他拥被呆坐片刻,竟觉心中空空荡荡,只道:“我记得有事要做。”

“君倒有无事要做的日子吗?”黄夫人闭着眼道,“我替你记着呢,许司徒病了,刘尚书也时好时坏,日前提起,说逢到休假要去探问。但你这个时辰去,谁爱来见你?欺负别人不敢赶你吗?”

“许司徒倒罢了,刘子初一定打我出去。”孔明笑道,又躺下了,但究竟睡不着,只睁眼看着纱帐。过了片刻,道:“阿丑信世间有鬼神吗?”

黄夫人困倦,随口应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假若有呢?”

“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不为尧存,岂为桀亡?”

“然则君不闻斯文未丧?”

“子曰:天丧予。”*

两人一番对答,各引诸子断章,争论是否冥冥之中真有天佑。最后孔明引孔子困匡人之言,道后学得遇于斯文,则必有天命引其不坠。而黄夫人亦引孔子丧颜回之叹,道既有天命怜我,为何使传人横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好不尖刻,竟使得个卧龙先生哑口无言,半晌方道:“我知夫人学宗韩墨,定是不信的。”

黄夫人听他语气竟有些委屈,实在有趣,忍不住笑了,翻身看他道:“我知孔明外法内儒,其实是信的——然而神鬼莫测,虽孔子不语,既明道之所在,纵千万人吾往矣,又何必枉猜天数呢?”

孔明叹道:“太山坏乎!梁柱摧乎!”

此为孔子哀己丧之歌,接在其释梦之前。黄夫人闻之愕然,道:“你莫不是真的糊涂了,竟相信一个梦吗?”

孔明自己也摇摇头,不再言语,终究起身更衣洗漱了。

 

辰时出府,先去探了许靖,然后又去访刘巴。许靖年迈,两人以礼相交,只寒暄一番。孔明探问了病情,许靖言道并不碍事,寥寥数语便告辞了。刘巴却与他年岁相近,又曾几番书信互答,一同编纂律法,算是有些交情。但刘巴此人性情孤傲,又以己为后进之臣,常思持身避嫌,与人相交从无一语论及私事,是以两人竟也年余未曾于朝堂之外会面。此时礼毕,倒上茶水,刘巴只淡淡道:“何事竟劳丞相亲来?”

“尚书令因病告假已有数次了。”孔明温言道,“陛下本欲遣使慰问,只是见子初平日离群寡居,崖岸孤高,竟找不到私交尚可的同僚来访。思来想去,只有我来,尚能与君叙一叙旧情了。”

刘巴摇摇头,脸上倒现出一点笑意来,道:“丞相好会说话。刘巴受命起早诏书祷文,月余来并无拖延,又不曾缺席了常朝大典,陛下何以知道?只怕是丞相得了消息,又担心随便派个人来,巴恃才不见,平白使人难堪,是以亲自来跑这一趟。”

他略一停顿,又道:“丞相亲来探病,巴感念在心。但恐君事事躬亲,劳心太过,亦有碍于自身。今日见君面色,虽然眸中有神,但口唇苍白,印堂无光,想是食少事烦,睡眠不足,如是并非长久之道。”

孔明来探病,倒被病人望闻诊断了一番。见刘巴形容瘦削,神色灰暗,却先来告诫自己,好笑之余又深为感动,便道:“多谢子初关怀,也请君爱惜自身,多加保重。”

“哦?”刘巴道,“我一生颠沛流离,所向皆为空虚,既无亲朋,亦无子嗣,家中无有余财,世间不留令名。纵寿年延绵,又由何可图呢?”

刘巴与人相交,多说几句便已经是青眼高看,更遑论感情流露。孔明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大出意料,也不及细想,便道:“子初尚比我年轻,怎的如此消沉。丈夫生于天地间,虽庸人亦有雄图,何况大贤如君!如今天下纷乱,奸邪篡国,更该发奋有为,尽展才学。直到江山一统,海晏河清,汉字布于寰宇,然后能言生无所求,含笑谢世……子初乃当世英杰,国朝重臣,合当匡扶社稷,济世救民,如何便言生无可图之事?”

刘巴听罢摇头再三,最后竟笑得咳嗽起来,良久方平,仍带笑意,道:“天地之间,如何竟生了一个丞相!”

随即长叹一声,慨然道:“君言当世离乱,又言人当有大志。却不言当世之乱,正在于雄才皆有大志也!当年陛下入荆州,荆楚名士无不附骥。巴独北上附于曹公,所图者岂是个人名位,无非见曹公势大力强,盼其能早日平定山河,解万民于水火之中!然则丞相说得孙刘合兵,一战使曹氏无力于天下,裂土之争遂不能止。巴百般辗转,到了益州,唯见刘季玉宽柔爱民,不欲逐鹿天下,望能助其守此一方净土。孰料居不经年,陛下又入川,巴阻之不得,从此益州二十二郡,倶为荆州四战之地之粮草武库!如今三分鼎立之势已成,即使坚守不出,各据其地,亦能得保一方平安。然则丞相所思,仍志在天下!丞相啊,若只为解生民之多艰,何至于天下英雄汲汲于此,万户刀兵日日不休!”

他身体虚弱,中气不畅,说到最后,尽是嘶声。孔明在一边见了,便给他又倒了一盏茶。待他喘息稍定,方徐徐道:“夫安邦定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则礼乐不兴,则刑伐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曹操飞扬跋扈,挟持天子,纵使得国,何以重整礼乐,明德尚法?齐桓讨贼伐逆,遂有葵丘之威。管仲去后,尸虫食其骸髓。*得国无有天命,不过又一霸王耳,天下枭雄,胡不思己能取而代之?暴秦蛮横之国,纵有天下,又如何克终?曹操生前不敢篡汉,是亦明此理也。子初爱民之心,亮深敬之。然今天下弊根,非惟豪杰相争,枭雄牟利,实为礼乐崩散,纲常颠倒。子初今日直言不讳,是信亮也,则亮亦示君以肺腑之言。子初欲偃武修文,放牛马于南山,此心可救一州,不能救一国;可救一时,不能救一世。此中如何取舍,亮唯望君深思也。”

刘巴听完,默然不语,良久,突然道:“若诚如君言,则陛下集聚两川之兵,何以不取曹丕,却攻吴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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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懒得一一查注,引文杂见《论语》《老子》《荀子》《尚书》《史记》,有改动。

*2. 前句指春秋时期齐桓公从管仲之策,尊王攘夷,以葵丘之盟成为诸侯之首,威震天下;后指桓公日益骄横,诸侯离心,管仲去后,齐国内乱,桓公饿死于宫中。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管子》《史记》)

3. 此文小说家言耳,其中观点都是俺随口编的,诸君切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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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读者有没有觉得这个文风很烦?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自己看文发现是这种文风……估计是不怎么会仔细看的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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