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南柯 09

忽忽数日,又逢常朝。朝中除东征外并无大事,又有数人上表言道劳师伤民诸事云云,不过数月下来,粮草兵马筹集大半,反对之声已然减小,不过行惯例而已,刘备也听过便罢。孔明知道刘备不过待反对之声平息,出兵之意已然明朗,只望刘备能听他谏言,放弃亲征。他正坐席上,见赵云远远向他望来,眼中颇有失望之色。突听得一人道:“臣有表奏。”抬头一看,却是从事祭酒秦宓。

只听秦宓朗声道:“臣有‘谏天时不谐于东征’一表。臣宓言:夫天时者,天行之常理也。学者识之,可见吉凶于将然未然之间,盖天有灵,示人以警也。其在天,应于星象;其在地,应于朝堂。北斗居于中央,人主应之……”

秦宓甫一开口,孔明就觉不妙,待听得几句,只觉悚然,盖因秦宓所言天象,与他日前与刘备说的方位截然不同,双方结论更是牛头不对马嘴。更兼他辞藻华丽,细节一一讲明,长篇大论下来,刘备就算不懂相星之术,又岂是愚钝之辈,怎会听不出其中道理。

孔明以星象谏于刘备,实乃无奈之策,但也没料到会与人撞车。要知刘备戎马一生,只靠手上刀剑,向来不信命数,群臣大都知晓,不会主动触及。孰料竟还有一个秦宓,书生意气发作,明知君主不喜,却要一本正经地在朝堂上议论此事。

他转眼去看刘备,见他初时意态甚是平和,并不在意,听到后来,眉头逐渐皱起。待得秦宓念完,竟良久不语。群臣皆觉气氛不对,只道他不喜这话题,欲要斥责。却见刘备站起身来,负手在金阶上踱了几步,突然一笑,问道:“秦学士,世上有几个月亮?”

秦宓洋洋洒洒一番谏言,换了这么一问,顿时愕然,道:“回陛下,自然是一个。”

“几个太阳?”

“亦是唯一。”

“几个天子?”

秦宓立刻跪下了,道:“陛下承继大汉正统,如日月昭昭在上,天地方圆万里,都以陛下为共主。”

“理当如此。”刘备点点头,突然道,“秦宓歪曲天时,乱我军心,欺辱君上,目无王法……拖出去砍了!”

“陛下!”

“陛下何至于此!”

殿内群臣皆大惊,不知皇帝从何起此大怒,居然要以谏言杀人。立时起身求情者便有十余人。但听刘备喝道:“再有求情的,一并拖出去!”语气竟已至于暴怒,顷刻间殿内鸦雀无声,群臣无一敢动,只都拿眼睛看孔明。

孔明在原地不动,都已感到身前身后目光汇聚,真是如同架在火上。眼见有两个武士上前要把秦宓拖下殿去,心里苦笑一声,道:“陛下息怒。”

殿前武士闻言,立即放慢动作,想来也是心中有数,知道刘备素来宽厚,不会当真要因言杀大臣。何况有丞相求情,估计此事也就过去了——孰料皇帝冷笑一声,道:“丞相欲与之同罪吗?”

孔明心中长叹,也跪下了,谏道:“秦宓不学无术,乱解天时,自然有罪。然而其错在学识浅陋,误解星象真意,其行虽有错处,其心却一片忠贞,只欲以己之所能尽报以陛下而已。望陛下念在其并无欺君之意,罪减一等。”

“好个其行有错,其心无罪。”刘备森然道,“岂不闻行为心之影!此獠不过以其心欲行诡计,不敢直言,推诿于天时而已。其行尚且隐蔽至此,更不知居心安在!朕既为天子,但有所为,必承天之运,岂要尔等用天时搪塞恐吓!不诛之以儆效尤,还不知有多少妖言鬼语纷纷而来!”

两人在殿前一立一跪,虽然句句在说秦宓,其实句句意在言外。孔明有亏在先,着实无言以对。思及事件始终,更不知刘备疑心至何处,不敢再辩,只得叩头至地,拜道:“乞请陛下恕罪。”

他跟随刘备十余载,刘备一向亲之敬之,鲜少令其行此大礼。此刻长叩于阶前,一时满朝屏息,都待看二人如何行事。过得一刻,只听刘备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平平道:“既然秦宓学艺不精,就关他起来,多学几天,待大军归来,再问他天象学得如何。”

又道:“丞相起来吧,尔掌刑法,且听好了,自今日起,群臣中再有谏东征的,都去和秦宓一起学学天时吧。”

言罢拂袖而去。

群臣呆坐原地,半晌才纷纷起身行礼退走。孔明亦站起身来,见有人对他行礼,也片刻才回应。群臣见他脸色难看,只道他被皇帝无故发作,心中难免气恼,但孔明却知被殃及的乃是秦宓。他留在堂上片刻,待群臣都已退走,果有一内侍出来道:“陛下请丞相进去。”

 

孔明入得内室,见刘备高踞座上,双目扫来,冷然如电。他深知刘备虽然待下宽厚,绝非因为性情柔和,只是胸怀雅量,善能容人而已。但彼枭雄之辈,被心腹之臣当面虚词欺瞒,事后方意外察知,焉能不大怒。今日若非朝堂上众目睽睽,不愿给股肱重臣难堪,必不会如此放过。孔明知道此事万难善了,心中更自有愧,行到刘备案前,不待其发话,默然俯首跪伏在地。

刘备见他进来,一时怒火升腾,抄起案上书卷便欲砸去,但见他满脸愧色,径直跪下,反把文卷放下了,沉声道:“起来说话。”

孔明叩首道:“臣请陛下降罪。”

刘备也不答话,俯身伸手施力,便去拉他。但孔明身量修长挺拔,两人位置又不便使力,这一拉却还没拉起,便也收回手去。孔明垂头伏在案边,屏息以待,良久,却听刘备轻声道:“先生何等人也,见你跪在脚下,如仙鹤折翅,凤落尘泥,备心中难安。”

孔明一震,几乎落下泪来。非但没有起身,反又深深拜倒,哽声道:“臣……亮既许为主公驱策,则一身性命咸决于主公。雷霆雨露,皆当甘之如饴,何况一跪礼。且亮欺君在先,纵万死不抵其罪……”心绪纷乱,一时竟说不下去。

“胡说八道。”刘备叹道,“如今这样,我都不忍罚你,哪来的什么万死,当我是桀纣吗——起来,看你也不安心,就不让你坐了。”

孔明低声应是,起身立在案边。刘备看着他,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方道:“今日在朝堂上听秦宓之言,我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其中有些荒谬得很,但是一时怒气攻心,没有细想,所以出言鲁莽了,丞相莫要见怪。”

孔明道:“臣本自取其辱。”

“天下之人,其心或皆不可问。唯独孔明之心,是可彰于日月的。”刘备依旧缓缓道,“这一点,自十四年前与孔明草庐初会,备便已深知。如今时移日异,先生之心一如既往,备……”

孔明一惊,当即打断道:“陛下!”

刘备缄口不言,两人四目相对,刘备长叹一声。

“我每讲到此处,孔明便要阻断。欲开诚以待而不可得,是我君臣果然不能回复往初吗。”

孔明只答道:“主公识拔亮于微末,知亮尽亮,万死不能报万一。亮待主公之心,亦是山河溃决而不改,日月可鉴。”言罢再度下跪重重叩首数次。这一次叩得尤其用力,额上立即显出红痕。

刘备任他叩完,也没有第三次命他起身,任他跪在面前,脸上竟有些悲意。突然缓缓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孔明一言不发。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刘备低声重复一遍,也不解释,只淡淡道,“我知孔明之深,犹如孔明知我。孔明若无缘故,必定不会出此下策。今日你我君臣独处,就请孔明直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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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可以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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