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寒松传 第三章 大势(上)

 

   次日夜色未明,便听到吹角之声,又听得人行马蹄阵阵。韩松坐在帐里,不敢妄动,直等到天光大亮,才有人唤她出去。

   营盘建在平原之上,无险可恃,是以中军营建在正中,各军环绕左右。此时只见中军人马都已腾空,只余粗衣民夫在黄土上拆分营帐。韩松入营之时,曾见到营外立有土墙木寨,又有车辆联结防护,如今也只剩墙土堆垒于地。

越过营墙,才看到大队人马。精骑早已先行,步卒随后,只余下部分队伍护卫辎重。此刻路上尘土飞扬,都是辘轳而行的牛车。众多的民夫或乘车驾驭,或徒步背负,由骑士押阵,缓慢汇入远行的人流。

韩松初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出神。领她出营的自称是个骑兵都伯,模样不过十六七岁,带她一直走到道旁一队骑士边上,问道:“你可会骑马?”

韩松仰头看周围马匹,只见鬃毛飘逸,马腿与自己等高,鞍侧只有一道布带供踩蹬,道:“要是马儿不跑,倒是骑过。”

那都伯闻言大笑,道:“那可不成。”又道:“只好乘车了。”

韩松去看牛车,只见车辆顶上无棚,两侧无栏,用绳索固定粮秣衣甲,在烟尘土道上颠簸而行。那都伯看她有踟蹰之色,道:“你若再小几岁,我带你共骑也无不可。”

韩松听他话音,知道自己性别年龄,不由问道:“都伯那日也在中军帐中吗?”她不明白军中阶级,但见此人服色只是低级军官,统领也不过数十骑,故而有此一问。不料那都伯笑道:“我那日虽不在营中,听说有个‘经寒霜而不凋’的小义士,特意请命来见见。”

韩松闻言愕然,细看此人面孔,问道:“都伯莫非是曹将军公子吗?”见此人果然点头,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曹昂道:“还叫我都伯便是。”又道:“看你年幼体弱,不能久骑马,还是乘车吧。”

韩松问道:“不知从这里到鄄城要走多久?”

曹昂道:“相距五百余里,若走大道,路上不下雨雪,大概半个月吧。”

韩松双目圆睁,竟是听呆了,半晌道:“我还是乘车吧。”曹昂看得好笑,安慰她道:“我给你找匹小马,每日骑一会儿,到鄄城也就学会了。”

韩松问道:“牛车步卒固然走不快,骑兵也要走半个月吗?”

曹昂道:“若是急行军,数日便到。如今既然有辎重,便要首尾顾应。”

韩松应了一声,曹昂道:“没有行过远路吗?”她道:“远路是走过,就是快些。”说到这里,有一辆牛车驶来,制式较为长大稳妥,曹昂便将之叫停下来。韩松爬上车板,背靠一堆布袋坐下,觉得新奇,倒也露出笑脸。曹昂见她安置妥当,与车夫交代几句,便策马往前军去了。

此时已经入冬,白日挂在天际,映照出旷野上一座孤城。车队绕城北上,便见城池全貌。其时富庶地区人口众多,城内无法容纳,乡民便依城而居,逐渐再筑外墙,连成城郭。郭外就近开垦出大量沃野。土地越来越远,往来不便,农民于是在野外结庐而居,形成聚落。聚落大者又成乡、亭,多数亦营造围墙自保。这些防御或可应对流寇,却无法当精兵一击。攻城交兵之时,外郭首当其冲,乡庐获殃于后。是以韩松远眺平原,目光到处,灰白的原野上,只郯县一座内城孑然矗立。车行道上,两侧田地焦土翻卷,时见挖有坑洞,是当时粮仓常筑在地下的缘故。

曹昂骑马回来,脸上带笑,问道:“如何?”

韩松道:“心中害怕。”

曹昂料不到她这样说,不知如何接话。韩松醒过神来,道:“我说笑呢。”抬手遥指城池,道:“不知城外居民都到哪里去了。”

她年纪幼小,日光之下,但见手指纤细,腕骨脆薄,不堪一折。曹昂看了一眼,道:“南下荆扬了吧。”

韩松喃喃道:“军马都要走这么久,平民又如何呢?”又道:“有一户人家照料我数月,不知是否进城了。”

曹昂道:“你若有名字,我便遣人帮你问问。”

韩松犹豫片刻,摇头道:“多谢都伯好意,不劳烦了。”

曹昂也不再提。这次策马离去,便没再回来。到晚间扎营的时候,倒有骑士牵来一匹矮马,说是给韩松的。

说是学骑马,然而并没有人教,也不知如何喂养。韩松站在那小马前,很是踟蹰,正在这时,听得有人道:“今日过得如何啊?”回头一看,是戏志才。

韩松如今知道他是军师祭酒,礼道:“军师。”戏志才道:“还叫我先生吧。”又道:“听说你见了子修。”

韩松问道:“曹都伯已经加冠了吗?”戏志才道:“并未。既然入军中,取字方便称呼而已。”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板道:“问他觉得你有何见识,他言‘不过如此’,你们说什么啦?”

韩松和他相处过一回,并不怕他,只笑道:“先生要我日日语惊四座吗?”

戏志才道:“我既然要教导你,难道就指望你日日‘不过如此’吗?”

韩松听了,才知道“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愣了一回,便要拜谢。戏志才道:“先说清楚,不然不受你的礼。”他这副性情,韩松也无可奈何,便草草几句讲来,最后道:“想来我说心中害怕,曹都伯少年英雄,觉得看我不上。”

戏志才道:“那自然是他有道理,你好端端的怕什么?”

韩松辩道:“怎么我小小年纪,害怕都不许了吗?”

戏志才道:“哟,知道装乖卖小的好处了?是不是还要哭啊?”

韩松无言以对,半晌道:“看到城池焦黑,田地荒芜,不免心中惶惶。”

她说来颇有凄凉之意,戏志才却哼一声,道:“多愁善感。”

韩松不服道:“听闻主公也有诗说‘生民百遗一,念之人断肠’。”

戏志才道:“他可有说‘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

这是墨子的话,说消弭战争只要使天下人皆爱他人如爱己。韩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戏志才看她片刻,道:“你知道主公既然留你,并不欲把你当寻常女孩儿教养。”

韩松低声道:“主公与先生大恩,韩松感激不尽。”

戏志才道:“天下纷乱,纲常倾倒,本也该行非常之事,出非常之人。你若能有用,自然不该放过,计较男女才是愚人之举。你才能吃多少粮食,就算最终毫无用处,于主公看来,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但于你而言,是不是庸才,就是大事了。”

他认真提点,已说了两回了。韩松立在那里,却觉茫然,喃喃道:“听先生讲来,心中有勇不能说,心中有怯亦不能说,只剩下‘如履薄冰’四个字了。”

戏志才闻言倒笑了,伸手碰一碰韩松额发,道:“也不至于此,但你独自一人,凡事需多想想,不要口无遮拦。”

韩松见他神色,竟颇为亲爱,开口欲问,想到戏志才才叫她“先想再言”,又顿住了。

戏志才看她一眼,不由叹气,道:“把马儿牵来。”

 


注1.关于文中城市建设的认识,参见张继海《汉代城市社会研究》,傅熹年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二卷》,刘尊志《徐州汉墓与汉代社会研究》;

注2.车辆观点来自社科院编著《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

注3.军营设置及相关行军细节,参见周正舒、徐金发《古代军旅常识》,赵明《中国古代军旅百态》,刘胜俊《世界军事后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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