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原神|那维莱特/芙宁娜】今夜无人入睡(END)

Summary:那维莱特来到枫丹廷,人类对他来说是个新奇又复杂的谜团。然而最难解的谜题却是绝非人类的那一位,水神芙宁娜,枫丹人的女王。

 

秘密深藏我心,无人知我姓名。

待黎明照耀大地,我才对你说分明!

                            ——《图兰朵·今夜无人入睡》

 

1.

见到芙宁娜·德·枫丹的第一眼,那维莱特就开始感到迷惑。

身为执掌水之国度的神灵,芙宁娜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任她调遣的水元素力。而作为隐藏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水元素龙,那维莱特很难不注意到这一点。

 

但他也并没有认为她不是水之魔神。相反,他怀疑这是某种故意为之的隐喻。那维莱特来到枫丹廷,因为某人向他寄送一封邀请函。书信没有落款,可世界上能找到他的存在并不算多。新世界的秩序建立在古龙神殿的废墟之上,魔神们的权能掠夺自龙王的尸骸。新任水神邀请水龙前来自己的国度,还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可能是为了避免无谓的争端。

 

接着,水神假装不认识他,更加证明了这个结论。

“那—维—莱—特。”这位娇俏少女模样的女王念道,漫不经心地读了一遍文书,把印花的调遣纸展开在桌前,“审判庭请你来的。那好,那维莱特先生,你就留下吧。”

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清脆地把铃兰图案的浅蓝色纹章盖在官方文件上。那维莱特站在桌边,对着这副娇小美丽的躯壳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和水神说些什么,未必是关于新仇旧恨的唇枪舌剑,但总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简单。

 

“怎么了,我的新任审判官先生?”女王说道,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踟蹰,抬起头望过来。她有一双深浅色调不一的蓝眼睛,仿若时刻涌动着的波涛。丰裕的银白长发在尾端变调成明亮的浅蓝。光凭这奇异的容貌,或许足以证明她与水元素有着紧密的关联。那维莱特观察她时,她也饶有兴致地望他,精致小脸上有种与她纤细身材截然不符的、游刃有余的表情。“审判庭往左拐,逐影庭向右,您从外地过来,记得先去办理身份证明。入职仪式在歌剧院统一进行。应该没别的事儿了吧?还是——您太仰慕我了,希望我再说几句勉励的话?”

 

如果这是水神的停战策略,她绝对成功了。那维莱特不可能主动和一个弱不禁风的——看不出一丝神力的女孩较劲,他从桌案上拿起那封盖了章的调遣令,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2.

那维莱特觉得他不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看破那层伪装。拥有庞大力量的物种很少掩饰自己,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比对方暴露的更早。在一次低调的街区巡视中,女王遇到了一场刺杀。

 

他模糊地听说枫丹局势复杂,派系林立,其中不少矛头指向新上任的水神。但那时的那维莱特并不关心这些人类的纠纷。因此也不知是哪位绝望的贵族异想天开,决定用最传统的方式来弑神。女王停在路边,因为人流的干扰,与卫队短暂分开。而伪装的平民忽然掀开衣袍,抽出利刃——在几个瞬息之内,冰冷的剑尖已经逼到了女王洁白的颈项之前。

 

那维莱特恰好站在女王身边,没有立刻出手相助。

作为一个不久前刚对枫丹法典发过誓言的公职人员,他好像有义务护卫他的女王。但那维莱特并没有携带神之眼,也还没想好怎样回答其他人的提问。另外,他想知道面前的女神会怎样处置当前的局面。水之魔神芙卡洛斯,受赐高天窃取来的元素之力,执掌尘世之大权,她会用怎样的方式宣泄怒火,处决她的敌人?

 

芙宁娜没有出手——但也没有躲避。众目睽睽之下,她安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人群中的尖叫如海浪般翻涌,无数人竭力向女王伸出手去。电光火石间,那维莱特注视女王,发现芙宁娜也在看他,在那庄严面孔之上,她深浅不一的蓝眼睛里迸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华彩,一种绝望的执着,一种强烈的恐惧。

 

那维莱特抬起手。水蓝的浪潮凭空出现,挡住了刺过来的利刃。金属扭曲变形,铿然碎裂。刺客的身体在震响中弹射出去,被紧跟而来的护卫压倒在地。女神在颠簸中晃动一下,抓住那维莱特伸出的手腕。她呼吸低而急促,手指紧抓进他的关节,掌心肌肤冰凉,沁着劫后余生的薄汗。

 

女王抬起头。那维莱特看到她嘴唇紧咬,瞳孔扩张,在如此贴近的距离里,他听到心脏在她的胸腔里激烈地砰砰跳动。但只有一瞬间,属于人类的恐慌完全地从她面孔抹去了。仿佛音乐忽然变奏,聚光灯猛打在身前,芙宁娜对他嫣然一笑,脸上是一副戏谑的、胜券在握的表情。

 

“这才对嘛,那维莱特卿。”她嘉许地说道,像在夸赞一头表现良好的年轻赛马,“我就知道,你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臣下。”

 

这是某种测试、某种表演吗?作为古龙的后裔,那维莱特应该对这僭位者的戏弄感到恼怒,他应该斥责她的轻浮、谴责她的狡诈,甚至拂袖而去……但那一刻,他同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深深迷惑。女神优雅地直起身来,理一下飞散的鬓发,向前伸手。他本能地踏上一步,想要搀扶那只如凡人一般纤细柔软——凡人一般无力的手掌。但她笔直地掠过他向前走去,展开双臂,面对着汹涌而至的焦急的人群。她高声说话,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我亲爱的枫丹市民们!”她说,人群立即安静下来,由南至北,由东向西,街巷间一片安静的浪潮,倾听她说话,“今天我们不幸地目睹了一起叛乱,如你们所见,行凶者已经被我优秀的臣下制服了。”

“诚然,我可以轻易地碾碎他们。”女王说,眨一眨眼睛,仿佛是一个有趣的玩笑,引发了一阵应和的欢呼,“但那不是枫丹的运行方式。在属于正义的国度里,每一个罪人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审判。”

她那歌唱般的声调,戏剧性的表达方式,都是那维莱特没有见过的。女神没有展现丝毫超凡的力量,但自然地调动着人群的情绪。他好奇地望着这场景,直到女王向他转过身,仿佛指挥海浪的歌者,带着千百人的目光潮水般落到他身上。

“那维莱特先生,我们最新的审判官。”她笑盈盈地说道,“既然亲眼目睹了现场情况,这桩谋逆案就交给你来调查审理吧。”

 

3.

那维莱特为整件事想出了几套不同的理论,都很难自圆其说。芙宁娜并非人类,这是显然的,只有非人之物会那样轻慢自己的生命,只有凌驾众生的强者会在生死关头取乐。在确凿的危机降临时,她会显露出可怖的真身,对冒犯者施以足够撕裂山海的重击。但在此之前,扮演弱者能得到什么样的乐趣?那维莱特没有答案,但他不介意加入这场演出。他想知道汇成这条溪流的泉水最终涌向何方,另外,他正逐渐开始喜欢他的工作。

 

人类的故事如流水般变幻不拘,却要以严谨的律法加以匡正。他同时喜欢这份工作的两面。作为审判官的前三年,他因为不知疲倦的工作得到了飞速的晋升。第十年,枫丹的人民期待他一直出现在审判庭。第十五年,枫丹创立了一个新的职位,让他常列正义女神的身侧。没有人过问这位一直年轻的最高审判官来自什么神秘的种族。又过了五年,那维莱特向枫丹介绍自己的眷属,一群天真的美露莘。

 

“获得枫丹人的认同可能会比较艰难,需要努力和时间。”那维莱特告诉这些热情的小精灵,“但是相信你们可以做到。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不要犹豫地来告诉我。”

“获得人的认同很难,”一位美露莘告诉他,“芙宁娜女士也是这么说。”

那维莱特有些惊讶。

“‘获得认同很难’,你是说水神这么说吗?”

“是的。”小小的美露莘煞有介事地点头,她挺起毛茸茸的脑袋,颇为神似地模仿了水之女神闲居时优雅端坐的姿态。

“身为异类,你们会度过一段困难的时光。”她复述道,语调惊人地肖似,那维莱特几乎看到水之女神用那双深浅不一的海蓝眼眸望着自己,“枫丹廷的人类残忍、挑剔、固执己见……要获得他们的认同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与之相对的,他们也温柔,善良,极具包容性。我相信,枫丹人会爱上你们,你们也会喜欢这个地方。”

 

从芙宁娜的身上,可看不出她为了获得旁人的认同做出过什么努力。她自己才是最难对付的那个:要求甚高,随心所欲,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需要发泄,又有计数不清的公务想要踢下办公桌。那维莱特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早已忘了是她自己把他请来观察人类这件事。几十年过去,她已经不客气地把他当作繁忙工作的转移对象,所有下属中最好用的那个加班狂。

 

不过偶尔,当女神穷极无聊,想起来她的最高审判官是个没有艺术天赋、连笑话都不会讲的可怜虫时,又会来关注他的业余生活。

 

“不要总是喝水了!那维莱特!你要学会评鉴十五种不同的红酒,才能在舞会上找到话说。”

“我看不出什么样的对话需求这些技能,芙宁娜女士。”

“作为一个优秀的枫丹男人,还应该学会在家制作绝妙的咖啡和可颂。”

“芙宁娜女士,您的宫殿里应该已经有了足够多服务您的糕点师。”

“那你连画展也不去看吗?据说,高明的审判官能从被告的绘画作品里看出他们的心声……”

这个神秘的说法让他产生了一点兴趣,他礼貌地表示同意陪上司去看周末的画展。女王大声叫好。

“这才对嘛!枫丹人得学会欣赏艺术,享受生活,哦,对了!”

她沾沾自喜地一笑:“我还要带你去看歌剧。”

 

歌剧表演是枫丹的桂冠,而女神芙宁娜的亲自演出是这桂冠上最耀眼的明珠。至少芙宁娜是如此自夸的。那维莱特对歌剧一无所知,当然也没有鉴赏的才能。因此那天他所见的堪称一场从零开始的美学震撼。

 

芙宁娜走上舞台,好像变了一个人。

并不是说她失去了女神的魅力,相反,她比作为众水与众律法的女王时更加耀眼。她行走、起舞、歌唱的时候,每一刻都在更进一步地超越自己。仿佛这具无比尊贵的美丽躯壳不过是她踏足尘世的沉重枷锁,终于可以被短暂地弃掷身后;仿佛多少蓬勃的才华与激情无法被区区神座施展,需要在更宏伟的舞台上喷薄而出。女神放声歌唱,时而激昂如烈焰,时而泣诉如月光,她表演狂爱、创伤、恐惧、难以割舍的心痛,无可奈何的牺牲,她如何能把这些凡人幽微的情感表达得如此真实?原来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神居然是如此地了解“人”吗?

 

芙宁娜出场谢幕,人群对她欢呼尖叫,几乎陷入癫狂。无数花朵与缎带从剧场各个角度投掷向她,形成一片热情的爱之海洋。她一手提着沉重的裙裾,一边快乐地伸臂挥舞,随机抛掷飞吻。在起伏的尖叫与歌声中她翩然向他走近,像一千朵鲜花同时落座在他身侧。

“那维莱特!你觉得我今晚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精彩。”那维莱特回答说,“您对角色情感的演绎超出了我的想象。您的美丽光辉夺目,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睁大了蓝眼睛,露出一个明显的惊讶表情,没接住的花束滚落到膝盖上。接着,这舞台上仪态万方的女神把手臂压在一边的女官身上,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格林雯!格林雯!看看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就!连我们最不通人情的大审判官都学会说恭维话了!”

不知为什么,那一如往常的,浮夸、快乐的声调让那维莱特感到不悦。

“芙宁娜女士,”他冷淡地说,“您应该了解,我从不说违心的话。”

 

那种他在舞台上观察到的感觉又出现了。如梦幻星云里陡然闪过的一线冷光,温柔湖水里倏忽荡起的一道波澜,什么更明亮的东西在醉人的星辉与波光中浮现。芙宁娜·德·枫丹透过异色的双眸望着他,一种谨慎、专注、好奇的审视——然后光影变幻,她勾起唇角,狡黠地一笑。

 

“别生气嘛,那维莱特,我知道你是在认真地夸赞我了。”她笑吟吟地说,凑上前来,携带着一身芬芳,如千百朵怒放的玫瑰同时向他逼近,她亲昵地把一支香气馥郁的花枝别在他的领口,“我真高兴!喏,作为回礼,这个就送给你啦!”

 

5.

那维莱特保留着女神赠予的玫瑰,滋养生命的水元素力缠绕着单薄的枝条,让失去根系的鲜花也能长久地绽放。这行为并无意义,他清晰地知道,这是一份敷衍的赏爱,每个幸运枫丹人都能得到的赠礼,这甚至多半不是芙宁娜喜爱的花。

但她会喜爱什么呢?

她喜爱人类。那维莱特想。在日渐增长的相处时光里,他轻易地发现这一点。并且,这个理由解释了那么多东西,水之魔神如此热情地扮演人类,沉醉于每一日的演出。以至于她对强大的神灵躯壳都不屑一顾了。

 

“您昨晚的演出非常精彩。”那维莱特说道。

“一如既往。”女王自矜地说,把露台上新剪下的鲜花安置到水晶瓶里,“不过下次别这么积极地赞美我了,那维莱特,我都要对舞台上的我感到嫉妒了。”

这语调里夹杂着亲昵的调侃,似乎比对任何人都更亲近,又似乎只是偶然地兴之所至。那维莱特决定开启那个话题。

“我想表示感谢。”他说道,“尤其是,在经过了这些年之后,我好像还没有感谢过您的邀请。”

女王对香水百合扬起眉毛。她不可能真的忘记了。那维莱特有点无奈。

“是你给我写信,邀请我来枫丹吧。”他说,女王从窗台前转身,睁着蓝眼睛,仍然携带着她舞台剧般优雅的迷茫,“作为水元素的龙裔,我曾经非常迷茫,不知道应该去往何处。但是在这里,我好像过得很适应。”

“哦,”水神说,这时候终于露出了明了的表情,“当然,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枫丹的龙王……”她慢慢地,有些犹豫地说,“如果你讨厌枫丹,事情不是很难办吗?所以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把花剪放下了,双手握在身前,那维莱特非常熟悉,处理公务时更常用的姿态。那维莱特并没有期待这种展开,他进一步解释起来。

“在这里我学到了不少。”他说,“那天在剧院看了你的演出,我想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表演。”

“哦?”

“来了解人类。”那维莱特说,“接触他们的生活,体验他们的感觉。通过审判,通过歌剧……或许是不同的方式,但都能更接近人性的不同的侧面。这是你爱他们的方式。我学到了很多……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东西。”

 

正如他自己所言,那维莱特从不说违心的话语。他坦率地表达感受,偶尔为自己与人类社会不相宜的做法致歉,而这都出于习得的社交礼仪,并非真正感到尴尬或窘迫。但这一次,他吐露心声时,有什么崭新的东西让话语变得艰难起来。在他长久的宁静无波的岁月里,那维莱特推测着词语的后果,他感到忐忑。

 

“枫丹的生活很美好,让我感到对未来有所期待。”他总结说道,“我想感谢您与我分享这种感觉。”

 

他说完了。芙宁娜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说道。

那维莱特怔住了。

“真抱歉打破你的幻想,好先生。不过我才没那么贴心。我请你来审判庭,因为我要找一个靠谱的人为我工作。”女王说,她的语调尖刻,满含嘲讽,“你想多啦,‘神灵的每一个举动都有深意’,那维莱特,我还不知道你是会有那种想法的类型呢。”

“但是……”

“‘学习人类’,哇哦,那可真是件好事!可是什么让你觉得‘芙宁娜也那样想’,嗯?就因为你看了我出演的几场戏剧吗?”

“当然不是,我感到——”

“你觉得你看透了我,可以揣度我的想法了?看来你还有的是东西要学,大审判官先生。就算是不懂事的人类小孩都知道,戏台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这实在残酷、荒谬,无礼至极,那维莱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芙宁娜女士,请允许我提醒你,我没有要求任何东西,我仅仅是想分享我的——”

“只想分享——”她嘶声喊道,好像是气笑了,又好像完全在胡搅蛮缠,“谁允许你擅自分享、谁允许你感谢?谁允许你说我们的感受一样?!”

她踏前一步,那维莱特怒视她,猛然发现她的蓝眼睛里充满泪水:“就凭你?你知道什么啊?!”

 

那维莱特茫然无措。他站在原地,接受了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无理训斥。芙宁娜在窗前疾走一圈,胸脯起伏,窈窕的身姿因激动而簌簌发颤。那维莱特无言地注视她,女神伸出手臂,华服繁复的织锦遮住了她的面孔。

然后,像一道微风掠过汹涌的海面,风浪平息,她咯咯地笑了。

 

“怎么样,那维莱特,我吓到你了吗?”

“……”

芙宁娜放下手臂,像一支骤雨后的百合花,她面颊晕红,眼睫上犹带泪痕,但双眸中满是笑意。

 

“‘男主角满怀希望地前来表白,却被阴晴不定的心上人怒斥一番’,今天你走进来前,我正好读到这样的段落,实在是技痒难耐。”她洋洋得意地说。“我演的好不好?不过我得承认,你和这故事不太匹配。把我无辜的最高审判官扯进来对戏了,真是不好意思。”

 

那维莱特沉默不语。

 

“生气了吗?好啦,知道你没什么演戏的天赋。是我不对总可以了吧。”她说,变魔术般地一抹面颊,泪痕拭去了,她旋过身去背对着他,走向鲜花簇拥的露台,“你看,我都道歉了,你不会揪着这点事儿不放吧?”

“不会的,女士。”

“今天有需要我出席的庭审吗?说多少次了,鸡毛蒜皮的案子别来找我,太无趣了,我要无聊死了。”

“明白了,女士。”

“还有。”她又说。那维莱特停住脚步,他从门边回过头,遵循礼仪地望向发话的君主。女王站在繁花的阴影之中,没有回头看他。

 

“那维莱特……”芙宁娜说道,既不浮夸,也不羞涩,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很平静。

“我很荣幸,谢谢你喜欢我的演出。”

 

 

6.

对元素之龙来说,时间流逝可以显得非常模糊。那维莱特轻易地在枫丹廷停留了数百年,他陪伴喜怒无常的水之女神,忍受她古怪的脾性和忽远忽近的距离,接受她异想天开的种种指令。在旁人看来,这几乎是一种具有奉献精神的苦修,但那维莱特并不这样想:人类是复杂有趣的谜团,其中最为难解的却是扮演人类的芙宁娜。他对这个挑战毫不厌倦,几乎沉醉其中。但他大约是天性过于愚钝了,若非审判日临近,那维莱特恐怕永远不会找到谜底。

 

“我指控——芙宁娜从来不是水神,而是因诅咒而延长寿命、假扮神灵的人类。”金发的旅行者站在原告席位上说。那维莱特知道这则诉状,控告的内容和流程都在枫丹廷高层内部经过小范围地商讨。他亲自参与、认可了这项罪名,因为他认为这会是最有效的方式:以芙宁娜的矜骄和傲慢,以她那数百年不动摇的守口如瓶,只有最极端的方式才能从她身上逼出真心。

 

但他好像从未认为这是真的。直到此刻。

 

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质询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这是真的吗?所以她一直在欺骗我们、欺骗我们的父母、我们五百年来的所有先辈吗?”

 

“欺骗”,一个并不陌生的词语,最高审判官在法庭上看过无数相关的控诉,但他从未代入、从未想象过芙宁娜在“欺骗”他。从第一天,第一场会面,第一次对话。

 

“看,大家快看,我没有溶解在水里!”芙宁娜转过身说,对台下的观众展示滴水的手掌,原始胎海的功效已经开始影响她,她声音尖锐,呼吸急促,手指止不住地颤抖。那维莱特看见她余光投向自己,那似曾相识的,执着、绝望的一瞥,“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我不是人类吗?”

 

“这才对嘛,那维莱特卿。”年轻的女王望着他说道,他摸到她掌心沁出的冷汗,听到那颗纯粹人类的心脏在胸腔里惶恐地跳动,而她脸上满是自矜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臣下。”

 

芙宁娜欺骗了他。一个自称为律法化身的骗子。一个践踏千万臣民真心的自大狂。一个胆敢扮演古龙的世仇的凡人。他感到了被背叛的创痛,但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只增不减:一个人类假扮注定毁灭王国的神灵,几乎和神灵非要假扮无能的人类同样地难以理解。芙宁娜可以是个骗子,但是为什么?需要何等量的智术、何等量的胆略,何等量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着,让她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坚持这场持续五百年的欺诈?

 

“根据现有的证据,作为枫丹最高审判官,我裁定被告芙宁娜·德·枫丹假扮水神,有罪。”那维莱特说。内心的一部分让他自觉无可救药:即使在这样的场景下,他双眼望着更高一级的神座,试图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景中传递一点微妙的支持——以枫丹的律法,她不会因此受到多么严苛的对待,判决结束后,他会尽快去查看她。

 

但芙宁娜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海水般的眼眸中一片死寂。在他们相识的数百年光阴里,她那永远青春、永远绽放着的光芒四射的魅力,一次性地彻底枯竭了。判决落下,如同捶碎一尊精美的女神造像,她无声地瘫坐在华丽的座椅上。

 

“在此提请‘谕示裁决枢机’裁决。”

 

7.

“因此我邀请‘芙宁娜’来担任这场漫长戏剧的‘女主角’。” 芙卡洛斯对他解释道,“她将一直站在枫丹歌剧院的舞台上,无休止地扮演‘水神’这个角色,直到预言实现。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项任务何时结束。但她知道,如果她失败了,整个国家都会被潮水吞没。”

“你是说,她是个纯粹的人类。”那维莱特说,听出了自己语调中的惶恐,“或许她能活更长的寿命,但她的精神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人更顽强啊。”

“哎呀,”水之魔神含笑回答,“我可不会说,我对‘人类的我’不抱有深深的歉意呀。”

 

她微笑着,望着他。与演技伪装出来的全知不同,一种真正洞悉的注视。那维莱特不知道这位女神是否看见一切,看见他曾经投去的那些沉默的目光,看见露台边的争吵,看见他曾经深夜难眠,思考着他的女王身上的谜题:她眼眸中深浅海水般波动的闪光,唇畔涟漪般的笑纹,旋舞时举手投足间展示的、那钻石般璀璨的万种切面——他曾以为芙宁娜身上夺目的光芒来自更宏大的隐秘,可到最后,谜底仍然是“人”。

 

她不过是数万万人类之中最顽强的一份子,在五百年看不到尽头、如履薄冰的恐惧里,靠着一抹璀璨的人性苦苦坚守,等待着潮水淹没一切的时刻。

 

8.

那维莱特站在月色中的屋檐下,默默回想往事。他的投影和爬上露台的藤蔓融为一体。咔哒一声,二楼的窗子打开了。

“喂,”小屋的女主人说,穿着浅色睡衣,用的是一种抱怨的、睡意朦胧的声调,“那个谁,你不是打算一直站在那儿吧?”

“噢,”那维莱特歉意地说,“抱歉,我没打算要打扰你。我只是路过这里,走了一会儿神。”

“你的时间概念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吧?”对方毫不客气地说,“这‘一会儿’是多久啊?”

好像是比较久。那维莱特再次想要道歉,前门又咔哒一声开了,芙宁娜说道:“喏,进来吧。”

 

“现在是不是有些——”

“你进不进来?”

于是那维莱特作为深夜恼人的恶客登场,被睡裙外披着小外套、踩着毛绒拖鞋的女神接待,还在小客厅的方桌边获得了一个章鱼造型的茶杯。

“我这里只有水了,反正你喜欢喝水不是吗?”

“如果你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请直接和沫芒宫联系,我们都会——”

“我很好。”对方打断说,揭露他的态度和过去一样毫不留情,“最高审判官大人,你已经‘不小心路过’好几天了,到底有什么你非说不可的事?”

对头发蓬松、捧着陶瓷水杯的女神说话,似乎比身着华贵戏服的她更为艰难,那维莱特仔细地选择措辞。

“我想到,芙宁娜,还没有人给过你一份你应得的正式感谢。”

 

芙宁娜看了他一会儿,赌气地咬着下唇。他带着一点欣慰地发现,这个动作他很熟悉。在工作时间溜去看最喜欢的歌剧表演,在剧院里被他撞见的时候。枫丹的女王就会露出这样带着孩子气的防备神情。

“得了吧。我是枫丹人,我做的事也是在救我自己。”曾经的女王傲慢地说,“这个国家谁都可以感谢我,唯独你不用。你是水元素龙,记得吗?就算全世界都被海水淹没,你也可以摇一摇尾巴,潇潇洒洒地游走的。”

“但是我珍惜的东西都会消失。”那维莱特说,笔直地望着她,“我是枫丹的审判官,人民给予我他们的信任,从注定毁灭的命运里挽救它是我长期以来努力的目标。为这个目标,你独自做出了漫长的努力,却没有获得多少回报。因此,我当然要来感谢你。”

“作为生活在枫丹的普通的一员,在过去数百年里,我享受了你的表演的恩惠。‘芙宁娜女士’给我们带来了数不清的快乐和鼓舞。为此,我们应该感谢你。”

“脱离枫丹之外,我来到这个国度,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人类。在这些年的陪伴里,你为我展示了人性中最美丽、最辉煌的一部分。不仅仅作为一种观察,你深深影响了我,帮助我理解人性……因此,仅仅作为我自己,‘那维莱特’也要对你表达真诚的感谢。”

 

他仔细地把这些考虑过的想法都说完,又想了想,还有没有什么应该补充的。

“另外,我没有尾巴。我是以人类的形态诞生的。”

 

芙宁娜呆呆地望着他,那能演唱出天籁般歌曲的小嘴张开,又合上了。好像在法庭上被有力的雄辩怼得哑口无言。女孩偏过头,不服输似地冷笑了一声。

“好吧,道谢我接受了。这就是你想了这么多天的重要的事吗?”

“是的,”那维莱特说道,“希望这一次你不要介意我的‘擅自感谢’。”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不自然地回去盯着桌面。

“什么…..‘擅自分享‘、’擅自感谢’……那种事你居然还记得吗?”

“你也记得。”

“我不记得。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龙的记忆力很好。”那维莱特说,“如果你忘记了,我可以帮你回想起来。”

 

女孩没有回答。她伸出一只手掩住卷发下的面孔,对着桌面沉默不语。那维莱特看见她手指紧握,单薄衣衫下肩膀颤动。有一会儿,她好像要哭了,但是她没有。她安静地、挺直脊背地坐在那里,在掌心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她当然已经卸下了扮演一位女神或女王的重任,但她保持着同等样的傲慢和自尊,仍然需要一位最高审判官持久不懈的努力去攻破她的心防。在这平凡公寓里暗淡的灯光下,在简陋的茶桌旁,她身上仍然如最盛大的舞台上看见的那样,闪耀多个切面的夺目光芒。而如今那维莱特终于能够认清,是什么如此生动、如此恒久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你应该回去了。”芙宁娜说道,她的手掌回到桌面上,眼睫低垂,声音里是顽强的冷淡。“天要亮了。有人看见你从这里出去,那群记者会爆炸的。我才不要扯上那种事。”

那维莱特顺从地站起身,拿起他的手杖,与她告别。两个人走到门边,他问道:“那换个时间,我还可以再来拜访吗?”

芙宁娜抬头望他,蓝眼睛里带着点责备。那维莱特坦率地与她对视。仿佛是一场无声的竞赛,最终她先侧过脸去,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行啊,先生,”她纡尊降贵地说,“你可以再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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