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代发】【原创悬疑】谁杀了院长(全文完)

替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发篇小说。


1.

他把软绵绵的躯体拉到审判台上。

时候刚好。再过一段时间,人就会有点硬了。尸僵的知识,他是在dy上刷到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但是前半部分都对了,后半部分应该也对。

如果尸体硬了的话,等会就不好摆姿势了。

他拿锯子比画了一下。不行,锯东西还是得有个台子。没有台子,始终是不好发力。

他把对方的躯体放在台子上,只把头露出边缘。抬起膝盖压住尸体的背部。

太暗了,他不敢冒险开灯,他怕外面或许会有人定时巡逻。他把手电筒用透明胶带绑在头盔上了。

在用锯子瞄准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小腿好像被人摸了一下。

他低头看。尸体已经一动不动了。应该只是尸体身上所穿着法袍的下摆擦过的触感而已。

这老东西不会敢闹鬼吧。

他露出一个冷笑。

你不是很爱你这庄严的法庭吗?你不是公义的代表吗?

这种死法,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甚至太过抬举你!

他一脚抬起,踩住脖颈,避免移动;另一手,将生锈的铁锯高高举起。

再见了。

 

2.

推开法庭大门,张梁就被血腥味呛了个跟头。

今天人还没醒,局长就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大案。要案。命案。

他在凶杀组待了十几年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局长年纪大了,案子又在市法院,大惊小怪,上火也很正常。

他拐去先买了早饭,叼着油条才来。其他人看见他的油条,都露出一脸反胃的神色。

他走进第一现场,才明白为什么。

法庭新装修不久,进门两边是木质长凳,中央是原告和被告席,上面是崭新的宽阔审判台,审判台前三把高椅,椅子上方是庄严的红色法徽,象征着法律的神圣不可侵犯。

法徽下,正中央属于审判长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穿着黑色法袍的人,手中握着法槌。

可以想象,他的神色应当是肃穆威严,随时准备主持公理正义。

他的表情也确实如此。

一切都是如此合理。

他的坐姿端正,像一座铁塔,不偏不倚,椅子的位置也分毫不差地处于房间的正中,仿佛真是公平的化身。

就连他放在桌子上的头颅,也同样如此。

 

3.

张梁后悔吃油条了。

他出去吐了五分钟,旁边法警队的警长一边给他递水,一边露出了欣慰的神色,说:“今天早上来我吐了,被我们领导整整骂了半小时,说我们平时松散,心理素质太差,现在看来,即使是你们这种饱经风霜的办案人员,也……”

张梁在心里骂了他十句脏话。

他吐完擦擦嘴,略有尴尬地回到现场。

痕迹检验科的同事已经在忙碌了。地面上喷溅大量的血迹,很明显就是斩首的第一现场。此外,还有血液沿着审判台边缘滑下的痕迹,死者是在台子上被砍头的。

脖子的断面呈现出翻卷的皮肉,并不特别规整。头颅的表情却算平静,被割的时候想来已经死透了。

张梁忍着恶心仔细查看人头。对方头发灰白,皮肤上有明显老年斑,看年龄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戴着金边老花眼镜。

他想问法医两句,但法医有个怪癖,做事时候最讨厌别人说话。

这时,后面有警员喊他:“张队,死者家属在外面。”

啧。张梁咂舌。怎么这时候叫来了?谁透露的消息?死者家属现在出现只会碍事。但人都到了,不能不安抚,还是顺便见见,也能看看案件线索。

他说:“好,我去看看。”

他走出门外,见到一个穿着板正衬衫,坐在椅子上坐立难安,面色惨白的年轻人。旁边还有一个吊带背心裤衩的,跷着脚正在玩手机,应该是陪他一起来的。

张梁走过去,那个穿着衬衫的年轻人站起来,握过他的手。

“警官……”他刚一出口,就再难以自持,忍不住泣不成声。

张梁生出恻隐之心,安慰道:“你父亲的案子,我们一定会尽力,你放心,这也是我的本分……”

此话一出,全屋的人都愕然地看着他。

旁边警员忙提醒道:“张队,那位才是被害人的儿子……”

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朋克抬了下眉毛。

“啊?”张梁愣了,“那你是谁?”

年轻人梨花带雨地道:“我是赵院长的秘书。”

张梁:“啊??????”

 

4.

好。

很好。

张梁在办公室咆哮:“怎么没人告诉我死的是院长??????”

他脸丢光了。

警员小黄缩脖子说:“我以为您知道呢,毕竟袁局亲自打电话叫您过来,我以为您……总之,这么大的事儿,我们还想,不愧是您呢,这么大的事儿还这么淡定……”

张梁开始回想袁局说了没有。

但他真想不起来了。

这袁局上年纪以后,语言表达能力差。

再一个,大早上,他实在也困。

法医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张队,现场勘验做完了,可以进人看了。”

张梁深呼吸,他要挽回一下他的脸面。

不然,他刚升的刑侦二队副支队长,是个饭桶的威名就要远扬了。

他也知道袁局打电话叫他来办这个案子的目的。

别的没有,其他副支队长,都有大案要案的经历,就他,别人夸的时候,都说一句青年才俊未来可期,一期就期到了现在。

他得证明自己不是个纯粹的饭桶,才可能坐稳这个位置,才可能爬得更高。

而一旦升了正处,就能分房了。

这么一来,就可以给前妻脸色看看。哼,那个女人……

哎呀,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现在要先勘验现场,大概在脑中还原作案经过。然后询问第一目击者。然后梳理案发时间线。然后排查周边监控录像。同时走访死者人际关系……

他梳理思路,胸有成竹,打算推门而出。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张队,有人找。”

张梁大怒:“又是谁!”

迎面进来一个穿白衬衫,高腰裤,银边眼镜老头。张梁看到,内心一阵紧张,知道职位不低。果然,法警队长介绍道:“这位是杨院。”

杨院。应该是副院。正职的那位刚刚已经被法医装在袋子里拖走了。回去进一步解剖。

此位杨院钢铁般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说:“张队!此次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惨案,还是在我们单位。案情我基本已经听说了……”

张梁内心崩溃:是谁向他透露的??

杨院道:“我的领导、同事兼多年好友遇害。这不仅是对我个人感情的剧烈冲击,更是对司法权威的极大侮辱!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天理不容,我与张队齐心协力,将竭尽全院上下,一千多号人的全部努力,一定协助张队侦破此案!”

张梁不免要客套一下:“有杨院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杨院道:“哪里哪里!好,那么张队就来见见我院一千多号人吧。要从哪里开始?是不是从秘书科?每天接触赵院,他们最多!”

张梁愣了:“什么?现在?一千多号人,一个一个传唤过来,也是很麻烦的,先不忙吧?”

杨院说:“哪里麻烦?一点都不麻烦。他们现在都在自己的办公室。”

张梁:“……院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还是通知他们来上班了??”

杨院道:“也没人告诉他们不用来上班啊。”

张梁:“那他们看到外面这重重叠叠的警车,也没有怀疑?”

杨院:“兄弟单位日常交流。”

张梁:“那他们现在……都还不知道情况吗?”

杨院:“我敢保证,都不知道。等最后一个人来上班了以后,我已经打开了院里的信号屏蔽器,并且断掉了所有网络,还派法警在每个办公室门口专人把守。张队,这个我知道,我们单位是不能随意进出的,杀害赵院的凶手百分百就在这些人当中!来,张队,我已经严格叮嘱,在您问完所有人之前,这一千人,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张队,张队您怎么了?”

张梁气若游丝地道:“我昨天熬夜蹲守嫌疑人窝点,没休息好。”

杨院:“张队,为国为民太操劳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张梁:“呃,是这样,现在我们正在侦破一起毒品交易案件,主要警力都派出去了,现在没有精力对这些人进行盘问。您先让他们都正常上下班吧。如果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我们再传唤不迟。”

杨院说:“张队,这样,罪犯会不会潜逃了?”

张梁几乎要绷不住了:“如果他会潜逃,他昨天杀完人以后,今天为什么要来上班呢?!!!!”

杨院愣住了:“好像也有理……”

张梁:“况且,您这样不会被举报非法拘禁吗?”

杨院:“怎么会?我们这里的都是国家公务员,为了性质这么严重的案件,他们都是自愿的呀!”

张梁勉强撑住了脸面:“总之,先不要都关着他们了……您要是想帮我,就带我去看看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吧。你们法庭,应该是有监控的吧?”

杨院点头:“有,有。”

他招手把法警队长叫过来:“你带张队去。”

 

5.

“关了?????????”张梁疯了,“你们的监控录像为什么会关?按道理不是应该24小时常开吗?”

法警队长擦汗:“大门的门口,这个是常开的。还有走廊这一侧,对着当事人入口,这里是常开的。但是,法庭门口,法庭的法官入口附近,还有法庭里面,晚上都是不开的。要等到早上九点,大家都上班了,才会打开。等下班后巡视确认没有人在里面,就又关上了。”

张梁已经累了:“为什么会有这种考虑呢。”

法警队长低头道:“主要还是为了节约经费……”

张梁:“节约经费。”

法警队长道:“昂。而且,即使开了,也拍不到。因为我们整栋大楼里面,晚上都是没有灯的,这也是为了节约经费的考虑。另外,你看我们非常注重省电,比如说电梯,每层楼每次同时只能按一部。还有,法官开完庭一定要把电源全部关闭再走,不然会被通报批评,这都是为了节约司法资源……”

“谁问你那个了!!!”张梁崩溃。他本来想,尸体再离奇,案子发展能难到哪去,现在已经是技术社会了,凭借监控,很少有陷入困境的案子……没想到……

“你们可是政府部门!!!!应当严密地监管!!!怎么会为了省电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到底是谁的主意??案子破不了应当上报追责!”

法警队长向他一摊手。

然后,远远地指了指,发现尸体的法庭。

“领导的意思。”他说。

“真不好意思。”他露出谦和的微笑。

 

6.

院长面面俱到的降本措施,使得他自己的谋杀案陷入了僵局。

目前,想要直接通过监控摄像头知道谁杀了赵院长,是不可能的了。

好在,可以通过摄像头知道,都有谁进出了这栋大楼。

——也就是全体法院的一千多名员工。

他们每天上下班都进出这栋楼。

想要从监控中核实都有谁的进出有异常,是巨大的工程,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绝对不是最好的突破口。

“我们都是用人脸识别。”法警队队长介绍道,“我们单位,一向极为注重保密工作。设有两个人脸识别入口:一是打开大院的铁门,需要人脸识别;二是进入大楼的闸机,也需要人脸识别。除此之外,绝对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进入我们院内。”

“你们的管理真的做的如此严格?”

法警队拍胸脯道:“绝对保证!”

张梁问:“按照你的这个意思,那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你们内部人员?是你们自己人,用这种亵渎法庭的方式,杀了你们自己的院长?”

法警队长脸色骤变:“呃……您这么一说……但是,我们平时始终加强法治意识教育,严格筑牢思想防线……”

张梁问:“你们法院本来应该是绝对捍卫公平正义的场所,现在居然有人公然挑衅,岂不是反社会混进了你们法院队伍?这样的毒瘤,三番五次查摆问题,全年无休教育整顿,从部门自查,到院内统查,一直都没有被查出来?你们的队伍整顿工作如同儿戏!”

法警队长汗如雨下。

张梁脸色稍微和缓:“您不必太过紧张,或许是外人进入你们法院作案。”

法警队长严肃道:“我们的安全保障工作绝对无懈可击!”

张梁说:“那就是你们的队伍里有毒瘤。”

法警队长道:“我们的思想整顿教育一定是铁板一块!”

张梁拍腿道:“好!破案了!”

法警队长大喜:“果然是市局的精英?怎么说?”

张梁掷地有声道:“你们院长是自杀的!收队!”

 

7.

张梁拂袖而去,走了不远,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张队,张队,您消气。”

张梁回头一看,是被害人赵院的秘书。

刚才还哽咽不能自已的年轻人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此时正带着很有亲和力的标准微笑给他递水:“张队,您喝水。”

张梁只得接过。

赵院秘书道:“张队,我们法警队长呢,其实平时是工作非常负责的一位同志,踏实肯干,思想上也始终紧跟领导。只是因为最近市委专项巡察组在院里驻扎,我们对各项工作抓得都很紧,他随时需要迎检,台词反复准备了无数遍,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您一问他,他可能就触发了条件反射,脑子转不过来了,不是故意不配合您办案的。这样,之后院内配合您的工作由我来对接。这起案件性质严重,影响恶劣,不惜一切代价,配合您一定侦破。”

张梁感叹,这赵院秘书确实不一样,一番解释合情合理,表情语气也诚恳,如沐春风。果然跟在领导身边的,个个都是人精。

赵院秘书道:“我已经找人去帮您调取了人脸识别设备所涉及的打卡记录,因为我想,既然需要人脸识别才能进入我院,进出都会被记录下来。刚才技术科反馈我说,只有一个异常进出情况。昨天夜里三点,有一个打卡记录离开院里。而且这个人今早没有打卡记录,意味着他今天没有来上班。”

张梁精神为之一振:“是谁??”

赵院秘书微笑道:“叫王士勇。是我院的一名法官。”

这时,旁边跑来一名工作人员,递上一牛皮纸袋。赵院秘书转而将牛皮纸袋递给张梁:“我已经叫人把他的档案调出来了。供您参考。”

张梁身心大悦:这赵院秘书就是比那法警队长有用多了!法警队说白了就是一群保安,全是部队里退下来的兵痞子,就这么混了几十年都来没动过脑子,让人看着就来气!还是和聪明人打交道舒服!

他打开牛皮纸袋细细查看王士勇的档案。少许,他抬起头来:“他今天为什么不来上班?周围的人有没有知道的?”

“目前暂不清楚,”赵院秘书说,“已经询问过他的部门领导,他今天没有请假。人也没有出现过。张队,这种情况下怎么处理?直接去他家找他吗?”

张梁摇头:“现在信息太少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和案子有关。上门也容易打草惊蛇。现在能不能先想个理由,把他叫过来问话了解一下情况?”

赵院秘书微笑道:“这件事好办。”

他打电话叫下来了一名工作人员。他介绍道:“这是王士勇的助理。”赵院秘书在助理耳边嘱咐几句,助理点头,拨通了王士勇的电话。

“喂,勇哥,”助理说,“你还记得那件闹了两年还不能结案的分家产的案子吗?对,就是那个老太太说要吊死在你办公室门口、儿子要自焚,儿媳说她爸是省委书记,女儿正在北京信访你的案子。”

“他们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打算和解了,你终于可以结案了。你现在马上过来一下吧。”

五分钟以后,冲进大楼的王士勇在门口被当场抓获。

8.

一个脸色蜡黄,满面愤懑的中年男人坐在张梁对面。

张梁:“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王士勇怒道:“我的案子在等我和解!错过这个机会,这个案子一辈子都办不完了!”

张梁:“没有什么和解,是我们为了叫你来骗你的。”

王士勇目眦欲裂:“什么??”

张梁:“关于赵院长被杀一案,我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王士勇颓然坐回,冷笑道:“好啊,我不知道有什么好了解的。”

张梁问:“你昨天夜里,在院里做什么?”

王士勇打个哈欠道:“杀院长啊。”

张梁:“啊????”

王士勇笑道:“——我倒想!警官,我还能做什么,加班啊。”

张梁:“你凌晨三点,还一个人在加班?你不害怕?”

“怕什么?怕鬼吗?”王士勇阴恻恻地一笑,“我的怨气比鬼还大。”

张梁:……

眼前这位,怎么看怎么精神不太正常?不会是办案办的吧?

张梁只好继续询问:“你昨天晚上加班,都在楼里的什么地方?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

“有啊,”王士勇冷笑道,“我就在隔壁法庭加班。我听见电锯吱吱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高跟鞋,哒哒地响在黑暗的法庭里……”

张梁:“什么?!”

王士勇:“——才有鬼了!我当然是在四楼我的办公室!谁吃饱了没事干夜里会跑到下面法庭去加班?!那里晚上灯都不开!”

张梁砰地一拍桌子:“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王士勇道:“我都如实回答了啊!我没告诉你吗?”

张梁:“……那你今天为什么不来上班?”

王士勇:“昨天加班太晚,早上睡过头了。”

张梁:“……”

他和王士勇拉扯了好几轮,没有结果。

他满腹疑虑地走出了审讯室,脸色不怎么好看。

如果从王士勇身上没有找到突破口,案件就要陷入僵局。通过排查进出案发现场的人员这点行不通,他可能要改变思路,从作案动机上着手了。

赵院是一院之长,谁会恨他恨到必须杀之而后快,还是以把他的头砍下来这种残忍的方式?又以如此离奇的姿态,把他摆在审判长的座位上,法庭的正中?

从行为上来看,此人必定是对赵院长怨气颇深。

而且,应当是与他的职务脱不了干系!

就在此时,小黄忽然从转角处匆匆地走了过来。

“张队,”小黄兴奋地说,“我按照您说的去查了王士勇最近的行为情况,果然发现了异常!”

张梁也兴奋起来;难道突破口来了?

小黄递给他两张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记录,道:“就在上个星期,王士勇曾经通过内部邮件给所有人发送了这么一条消息。这条消息之后就被技术科通过后台强制删除了。不过,我已经要求他给我恢复了出来。”

电子邮件标题上写着:“满腔冤屈无处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僚亦引以为戒!”

小黄快速道:“张队,是这样,之前因为有人举报王士勇枉法裁判,判出冤假错案。经过纪委、检察院、市法院联合调查之后,给了他处罚决定。但他觉得不服有冤,一直在闹。他这次用残忍的手段杀害赵院,还把赵院的头摆在法庭正中,难道不就是为了表达,他觉得这处罚不公正不合法??所以把他穿着法袍摆在法徽下面,讽刺他冤枉好人?”

张梁一拍大腿:作案动机这不就来了?!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即打电话给赵院秘书。

赵院秘书叹了口气:“是,确有此事。早知道这件事也瞒不过您。我帮您联系纪委拿当时对王士勇的调查材料,下午派人送给您。”

张梁喜滋滋地挂掉电话。刚挂,手机又响,他一看,是袁局。

他接起来就道:“袁局,案子有重大进展!王士勇有极大作案嫌疑!”

电话那头,袁局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

“真的吗?”袁局说,“小张,你再好好想想。”

张梁懵了:“袁局,王士勇因为被冤枉而受处分的情况您还不了解吧!他有充分的杀人动机啊!”

“真的吗?”袁局意味深长地说,“我了解?我有什么好了解的?我看根本没有好了解的吧?”

张梁:“……我没懂您的意思。我现在去调王士勇的调查案卷……”

袁局叹了口气:“小张啊,不用调了,那个案卷我已经看过了。”

张梁:“什么?”

袁局说:“市纪委查了三年,经过反复询问,王士勇自认枉法裁判,已经在笔录上签字确认,处罚决定已经作出,他当时作出的那份判决也已经被推翻了。板上钉钉,铁证如山,他因枉法裁判自愿接受处分。”

袁局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幽幽的:“小张,他有什么冤屈呢?他哪里有冤屈呢?他哪里有作案动机呢?”

张梁觉得后背有点发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苦涩地说:“我知道了,袁局。”

 

9.

张梁现在愁的头发都要白了。

这件案子牵扯太多,案情太离奇,处处制擘,比他想的要难办太多。

王士勇的线走不下去了。他只能回到案发现场再看看。虽然现场勘验已经完成了,但结合现场的地形和行动路线,他或许能发掘出新的线索。

对,回到案发现场。

欸?不对啊?我案发现场呢??我那么大一个案发现场呢?

他回到法庭所在的区域,顺着走廊走到底。

对啊?早上刚拉的警戒线呢?

他又走一遍,这次数着步子,终于确认,早上应该是在这里发生的凶案。

他推开门进去,发现里面有一个书记员正在卖力拖地!此刻地面上不论是白线还是血迹都已经全部消失,地板光洁如新。原告和被告席上一边坐着一个表情迷茫而无辜的当事人,正在等着清理完毕。

张梁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谁让你们来这开庭的?”

原告说:“法官啊。”

张梁又转向书记员:“谁让你来这拖地的??”

书记员面色冷漠:“法官啊。”

“到底是哪个法官说这里是可以开庭的!!”张梁觉得上午刚好的狂躁症又要犯了。

此时,正好一个穿着法袍的中年女人从审判席后面的法官通道走了进来。张梁咆哮道:“你!!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开庭??”

对方冷笑一声:“哦??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开庭??”

张梁道:“耽误了破案进度,你承得了责吗??”

法官道:“耽误了办案进度,你承得了责吗?”

她随即开始发疯,摇着满头棕色卷发,跟头发癫的狮子一样:“巡察组一天到晚叫我反思自己的问题,叫我反思为什么案子办不完,我反思!!我反思!!我看我哪里有问题!!就是你们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外来人,占用我们的地盘。今天上午搞得我就没开成!!下午又要搞得我开不成!!这时间都是经过法定程序确定的,通知了当事人的,不能随意更改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谁来向当事人解释?当事人投诉,谁来接这个xinfang?!谁来负责?你吗??你吗???”

张梁被骂得愣了:“我觉得……我觉得应该是凶手来负责……”

对方怒火万丈道:“那你怎么还不把他找出来?!废物!”

张梁倒退着出了法庭,门当着他的鼻子关上了。

他迷茫万分地站在原地,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黄在他身后小声地道:“呃……这是民事部门的庭长,就是,就是王士勇的直属上司。他们现在,工作压力比较大……”

张梁道:“看出来了。”

他摇着头说:“他们这个部门,一个正常人也没有。”

 

10.

赵院秘书走出办公大楼。

保安和他打招呼:“领导又视察去?”

赵院秘书笑道:“哪有!又跑腿罢了。”

他手里夹着一个档案袋,档案袋用线绕封口,上面印着红色的“机密”二字。

赵院秘书从地下停车库将车开出,保安见是他的车,直接开门放行。赵院秘书将车开到警察局门口,此时已是下午六点。他来到窗口,说明来意。工作人员转告后,不一会儿,张梁从楼上急匆匆下来了。

赵院秘书道:“张队,我下午在附近开会,顺便给您送材料……要不上去您办公室沟通……?”

张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走,外面说。你开车来的?”

他把赵院秘书推进车里,自己坐上副驾驶,赵院秘书颇为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赵院秘书道:“张队,这档案……”

张梁问:“赵院秘书,这档案,你是走正规流程从ji委调出来的吗?不应该这么快吧?”

赵院秘书了然,道:“不是,是我怕您这边破案着急,走了一些途径先借到的。原本想跟您说,这份卷您不能拿走,看完了我就得给人家还回去。”

张梁道:“那正好,这份卷我就当没有看过。你拿走吧。”

赵院秘书惊愕道:“什么?”

张梁叹气:“这件事比较敏感……上面领导,不希望在这件事上翻起水花节外生枝。万不得已,如果能通过其他途径破案,我的意思是,还是先不要动到这件事上面来。”

赵院秘书道:“张队,我理解,你办事肯定是要慎重考虑。但我说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可能是我僭越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也要这样吗?只是用做线索而已,最后也不一定写进报告里。这样避讳,是否有违我们公检法工作的初衷?”

张梁苦笑道:“赵院秘书,我看你也年轻,考进法院时候应该是挺有理想抱负的吧?我当时也这么想。但现在,我说不好了。干我们这一行,一次犯错的机会都没有。太难了。您应该也知道,我说的对吧?”

赵院秘书沉默了。

张梁说:“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种人。如果王士勇真是本案的真凶,一定还有其他途径将他绳之以法。等会晚上开会拉齐,我看看还有什么新线索。”

赵院秘书点了点头。

张梁下车,赵院秘书从背后看着他脚步如风,冲进大楼里。

赵院秘书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杨院。”他说,“对,他不愿意咬钩。我尝试激了他一次,但他非常谨慎。还要再给饵吗?”

 

11.

张梁刚回到办公室,就收到消息,袁局找。

他正一肚子无奈,进入袁局办公室。袁局面色平静,倒没像他这么焦虑,道:“小张坐。”

张梁坐下,刚要开口:“袁局,我……”就被袁局打断了。

袁局道:“小张,我知道,你作为案件的经办人,案件的侦破方向,自然是由你来决定的。我虽然作为你的上级,也只是指导,绝不干预。对于案件,你依然具有充分的自主权。”

张梁听闻这话,心里只是苦笑,但面上不显,道:“袁局工作经验丰富,而且zz站位高,敏感性强,对于工作的意见高屋建瓴,指导的都非常到位,我听完都受益匪浅。”

袁局说:“我不是不让你查王士勇。目前根据你们的工作进展,嫌犯也不一定是他。一是没有找到他在案发现场出没的证据;二是没有找到他周围与作案工具相关的蛛丝马迹;三是他关于时间线的解释也并非不合情理。这样一来,如果你咬死了他,就会忽视案件其他的发展可能。例如,赵院的尸体既然摆在法庭里,是否可能和他过去审理过的案子有关?你有没有去了解过,他当年审理的案件当中,有没有当事人特别不服,情绪特别激动的?也可能是法院无关的外部人员对他进行了谋杀。”

张梁低头:“时间比较紧张,今天还没来得及安排人盘查。我明天就安排。”

袁局道:“那就对了。另外,即使最后查明王士勇是凶手,动机也未必需要是他被冤枉了。”

张梁愕然:“啊?不是为了冤枉?”

袁局耐心道:“你办的案子多了,人性是很复杂的,动机也是千奇百怪的。为什么一定要是和工作有关呢?有没有可能,我只是举个例子啊,你是经办人,我毕竟不了解案件的具体情况。比如说,有没有可能,是情杀呢?”

张梁:“……………………”

张梁委婉地道:“袁局,赵院已经58岁了。”

袁局不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此时,张梁的手机忽然嗡嗡地振了起来。

张梁:“袁局,我先接个电话……喂。法医?”

法医此时正在话筒那头说:“哎哟,梁哥,吃完晚饭没?还不过来看?赶紧来啊,我急着下班,有个有意思的东西要跟你讲。”

张梁问:“什么?”

法医说:“死者身上,所穿着的法袍,不是他本人的。”

张梁:“啊??”

法医道:“对,不是他本人的。”

“经过我们反复比对,那件衣服尺码不对,不是他本人的。根据从上面发现的头发和提取的dna来看,是属于一个女人的。”

张梁挂掉电话,有些呆滞地说:“袁局,法医那边有急事找我,我先……”

“你去吧。”袁局和蔼地看着他,指了指身后的门。

张梁一头雾水地进了法医室,尸体已经又重新盖上了布单,法医小陈正坐在尸体旁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个麦门汉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又香又臭的油炸碳水混消毒水混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怪味。

张梁:“……你能不能别吃了,你吃着不恶心吗?”

小陈:“不啊。”

张梁诚恳道:“但我看着有点恶心。”

小陈非常愤懑:“梁哥,我加班帮你搞这个,晚饭都没吃啊!你就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张梁:“……听,听,你说吧。”

小陈道:“死者脖子处断口为锯齿状利器切割而成,在审判台上进行,因为在切割时,凶手割伤了木质台面边缘,且台面上散落着脊骨碎片。在完成切割后,凶手才将死者摆放为坐姿,因为有清晰的血液沿着身体竖直流下的痕迹。之后,凶手将死者的脑袋摆放于身体前侧。死者身上除脖颈的切割伤以外,没有其他外伤,药物检测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

张梁:“好好好。还有那个呢?就是你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个。他的衣服不是自己的。”

小陈说:“哦,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尺码不对。这身法袍对他来说尺码太小了,在他膝盖以上,肩膀的位置也不合身。另外,在衣领口的位置处,还提取到了几根头发。卷曲,棕色,长度中等。经过DNA检测是属于女人的头发,但不在我们基因库里。你如果有潜在怀疑对象,可以拿来和我比对。”

张梁瘫坐在椅子上。他脑子里浮现出白天那个咆哮的女人的影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他喃喃道:“他妈的,真是离了奇了,见了鬼了。”

小陈问:“怎么,哥,案子没有方向?”

张梁说:“有。”

“案子一直有方向。”

他架起二郎腿,点了一根烟:“但是越有方向,我就越不太敢走了。”

 

12.

赵院秘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他看了一眼领导办公室的那一排,只有杨院的灯还亮着。

杨院这人,别的领导下了班,早早就快活去了。

他一个老鳏夫,老婆死得早,儿子上国外读书去了,自己每天住在单位。

因此被评选为劳动楷模:以正义为己任,以单位为家,废寝忘食,多么令人赞叹的精神!

领导尚且如此,下面的人加班加点,又有什么要紧?

不过,即使如此,他已经很久没有晋升过了。

法院的一把手,最近三届以来,都是空降。向来没有从内部选拔的道理。

你法院里面的人,懂个屁的法院!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怎么能理解到法院职能的重要性?怎么配合市里大方针大部署啊?

说白了,你跟领导汇报过吗?你跟领导沟通过吗?你懂得怎么按照领导的意思开展工作吗?

唉,具体的法律知识,懂不懂无所谓。如果领导事事都懂,还要你们下面的业务骨干干什么?

案子办不完,小问题,反正案子办到死也是办不完的。

但是zz站位出了岔子,大局意识没有到位,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如果你要问什么是大局意识,那就说明你还没有大局意识。

长此以往,杨院头上的领导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

他就像一棵老白菜帮子似的坚挺,在这墙头冻得铁硬,眼见着有要在这退休的趋势。

赵院秘书路过亮灯的办公室,里面的人叫住了他:“小肖啊。”

赵院秘书脚步停住了。

自从他做了赵院的秘书,其他人都习惯了称呼他为赵院秘书,只有杨院每次还叫他的姓氏。

杨院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我等你好久了。你从市局回来?”

“是。”

他走进屋子里,杨院正在泡茶。他茶具上烟雾缭绕,室内弥漫着一股香气。

杨院说:“你跟那个张副支队长的,打过交道了?他怎么样?这件事,他敢不敢查?”

赵院秘书道:“他很谨慎,不太愿意深究。”

杨院笑道:“这桩案子,他意识到牵扯得多,怕了?”

赵院秘书点头:“他有点瞻前顾后。”

杨院叹息道:“输不起啊!不堪大用。人没有底牌,反而要背水一战,赌个大的。这点,我看他不如你。”他旋即笑了,把刚泡的茶推到赵院秘书面前,“你看看你,行事果断,我就很欣赏。你现在这样,不比他强多了?”

赵院秘书笑道:“杨院别笑话我。给领导泡泡茶跑跑腿的位置罢了。”

他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隔着茶壶蒸腾的烟雾,杨院的脸色不定。

“小肖,谦虚的话在自己人面前就不必说了。”杨院缓缓道:“现在王士勇的线他不接,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东西,你放在哪了?”

赵院秘书端着茶杯,平稳道:“藏再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

“茶太凉了不好。要不,加把火吗?”

“就按您的意思办。”

“这件事情,没有别人知道吧?”

“我只对您汇报,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

“你做事谨慎,我一向欣赏。老赵还在的时候,你就已经特别拎得清。小肖啊,你现在也知道吧?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是蹦跶几天,秋风起,就噶了,还是能乘风直上,现在,事在人为啊。”

“杨院,我明白的。”赵院秘书带着微笑说,“您嘱咐的事,我一定办好。”

杨院说:“就是不知道你这条线再递出去,他会不会还是不敢接。那个姓袁的派来查案的,胆子这么小?他什么背景啊?你问过没有?”

赵院秘书说:“没什么背景。人是外地的。老家不在这边。进了警察局以后,一直到现在。”

“有家吗?有孩子吗?”

“有一个孩子,跟前妻的。父母都在老家。”

“那是不好拉拢。”

“是。”

“那师傅是谁?”

“就是市局的袁局。”

杨院说:“哦?那不就是彻头彻尾那个姓袁的自己人吗?手底下养着这么一个人。怎么,那是姓袁的指示他不要查了,他不敢不听?我他妈就知道,当年那件事,姓袁的也有份!”

赵院秘书略一思索,道:“我却觉得事情还有所转圜。他对袁局,应该不是那样言听计从。”

杨院问:“小肖看事情一向全面。你说说?”

赵院秘书说:“袁局要是真有心提拔他,他不可能这么多年才刚刚混到个副处。眼看他也快要四十,马上就提不上去了。他各种历练经验没有,个人功勋也没有,在的还是不容易立功的刑侦队。但凡有心提拔,调他去经侦不好?对接面广,工作好宣传。刑侦这两年,都是硬骨头,难啃得很,啃完了,就一脚踢了。”

杨院说:“照你这么说,他自己知道吗?”

赵院秘书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算袁局的人。所以,他不敢不听袁局的,但他也不敢听袁局的。真出了事,没有人给他兜底。”

杨院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好一个倒霉鬼!案子他不敢查出来,但也不敢查不出来。姓袁的那个老滑头,真是派了个好人来!他接到这个案的时候,应该觉得这是能帮他立功,翻身改命的要案吧?”

赵院秘书笑道:“或许吧。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这辈子办过的,最难处理的一件案了。”

 

13.

“根本不难。”张梁叼着烟说。

警员小黄站在旁边,眼前满是崇拜:“师父,您不愧是我们刑侦队的办案标兵,这么难处理的案子,死亡方式如此离奇,牵扯利益如此复杂,犯罪嫌疑人如此猖狂,侦破条件如此困难,您居然觉得案子不难?”

张梁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他说:“小黄啊,你刚进体制内,有些东西你是不懂的。这里面有大智慧,大学问,你师父我毫无背景,孑然一身,在里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些东西还是略懂。”

小黄赶紧道:“师父您说。”

“比如说,体制内办事,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就是不能着急。”

小黄愣了:“可是案子有办理期限……如果不及时办好,犯罪嫌疑人也会有时间逃窜和隐瞒证据……”

张梁痛心疾首道:“这就是你不懂得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因案而异、分类讨论了!”

他悠闲地架起腿,又点了一根烟。

他说:“小黄,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只要你不急,就总有人比你更着急。”

“正因为我不急,所以这凶器才能送上门来。不是吗?”

在他们面前的办公桌上,正摆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锯子和一件防寒衣。衣服上溅满了血迹。经过鉴定比对,上面的血迹就是赵院长本人的。

张梁道:“这把锯子,是在地下停车场的车库的消防工具箱里面找到的,藏在消防软管的后面。今早搜查的同志来跟我汇报,是看见那个箱子有强力打开的痕迹,软管也被动过,所以想到对这个进行搜查。但昨天刚到现场的时候,我已经把组里的同志分组过了一下现场各种出口附近,没有人向我汇报这一异常。那就说明,这份凶器,是有人作为礼物送给我的。”

小黄神情凝重了:“师父,您是说,是有人在引导我们的搜查倾向?”

张梁笑道:“对。这件衣服,是他们法院发放的冬装制服,每人一件的防寒衣。我很怀疑,如果你把这件衣服拿去比对,会发现正好符合王士勇的尺码。而你如果问他自己的这件衣服在哪里,他多半,拿不出来。”

小黄问:“那这是否意味着,王士勇是真凶的机率又加大了?我们要再次对他进行传唤吗?”

张梁说:“不要。”

小黄面露崇拜:“师父,您是不是已经掌握了其他信息,确定王士勇不是本案的真凶?”

张梁说:“不是。”

他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小黄急了:“师父,刚找到了凶器这么重要的线索,不要排查推进吗……?”

张梁说:“不敢。”

他说:“要查王士勇就不得不翻起那件案,那件案,是袁局指示不要动的。我不敢动。你敢吗?”

小黄缩着脖子,有些不甘:“那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干?”

张梁叹了口气:“刚才是怎么教你的?”

“虽然我不敢动,但是我不急;只要我不急,就有人比我更急。”

小黄说:“那袁局如果觉得你案子一直推不动,会不会追究责任啊?”

张梁说:“哎,那不就正好遂了他的意思吗?如果这件事最后还是要翻出来,他肯定是要先做些准备的。如果我一直破不了,案子也推不动,事情也查不清,他才能安心地去把他要布的局布好。只有他完成了布局之后,我们再进去,才不至于踩到我们不该踩到的雷区。小黄啊,我现在再教你第二点;在领导面前,不能不聪明。但是,也不能太聪明。”

小黄吞了口唾沫。

他说:“师父,那这样,领导完成了布局之后,我们进去再看见的东西,会是真相吗?”

张梁不紧不慢地吐了个烟圈。

“你长了脑子,”张梁说,“到时候,你不会自己想吗?”

 

14.

呵呵。

张梁发出冷笑。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让我受夹板气吗?不是让我进退两难吗?我想查清楚这个案子,不是处处碰壁吗?

好,老子现在不想查了。

我不动了。

你们急不急?急不急?急不急?

哈哈!怎么样?虽然我不敢查你们,但是你们得求着赶着把线索送给我。

自从我摆烂以来,这个案子办起来舒服多了。

这就是以逸待劳,这就是兵法!

小黄出言提醒:“师父,师父,师父,您笑得太诡异了……”

“咳咳。”张梁回过神,看见法警队长正以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他。他赶紧调整表情,道:“您继续。”

法警队长道:“呃,总之,我们每个法庭确实是有录音设备的。如果话筒打开并且发出声音,就会自动把相关的音频记录下来。在赵院被害的那天晚上,确实是有一段音频记录的……”

小黄补充道:“记录时间在他的死亡时间区间内。”

张梁说:“放!”

法警队长点开了。

一瞬间,不堪入耳的声音回荡在监控室内。

女人的声音说:“被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院的声音说:“法官大人,我有罪、我有罪啊……”

随即就是一阵不能传播,传播了之后会给张梁增加工作量的声音。

法警队长面色铁青。小黄刚混社会没两年,看起来阅片量尚且一般,此时面红耳赤。张梁聚精会神,仔细鉴赏。过了一分钟,他笃定地开口:“这个女人……”

小黄忙问:“怎么?”

张梁非常自信地说:“这个女人一点没爽到,她是装的!”

小黄非常崩溃:“张队!!!!”

张梁说:“哈哈,看气氛太紧张,开个玩笑。这个声音,不知法警队队长是否认识?”

法警队队长摇摇头:“不认识。”

张梁和蔼地道:“没事,您不认识,我认识。前两天,她还亲自骂过我废物。”

法警队队长投来迷惘的眼神。张梁此时对这个眼神已经适应良好。他道:“好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录音,为什么你今天才发现给我看?是有谁提示你的吗?”

法警队队长说:“我们的录音一般就放着,只有提示硬盘内存不够时候才会手动清理,把时间间隔太长的删掉。就在今天早上收到了内存不足的提示,于是我们打开了录音文件列表,才发现在赵院被害那天晚上有录到这么一段。”

张梁点点头。走出值班室后,他嘱咐小黄:“你先找民事庭庭长,说有几个问题,想要麻烦请教一下她。让她到我办公室。”

小黄说:“师父,您不是说要按兵不动吗?”

张梁笑了。

他说:“傻孩子,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啊。”

“如果不找她问话,谁来继续给我送王士勇的线索呢?”

 

15.

民事庭庭长坐在张梁对面。

张梁友善道:“吴庭啊,我们公安呢,玩得多花的都见过,思想都是比较开放的。我们经过专业的训练,不管你要告诉我们的东西有多离奇,我们绝对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吴庭面无表情:“你正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张梁心平气和地说:“吴庭,我们现在都给彼此节约一点时间。现在,是关于案情的一些问题,我私人请教一下您。如果您不配合,我也不想用其他的方式。毕竟,巡察组已经驻扎了三个星期了……”

吴庭面露不悦:“少一天天拿巡察组压我,你要问什么问题?”

张梁拿出手机:“这是已过世的赵院的手机,你们的聊天记录里,每个周三都会有一通电话往来,时间很短,有时候是你打给他,有时候是他打给你。但基本几秒钟就挂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沟通。”

吴庭说:“这是我向他汇报工作。”

张梁笑道:“是吗?是您向他汇报,还是他向您汇报呢?”

吴庭的表情有一丝裂痕:“张队少开玩笑。”

张梁说:“根据我们听到的录音,您跟赵院见面的时候,您可是上级啊……”

张梁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脑门上遭到重重一击,痛得他眼冒金星,头上的血液缓缓流下。他对面的女人已经站起来,手里握着旁边的保温瓶,疯狂地向他扑来,还要再砸第二下,张梁立刻跳起在办公室内躲避。后面的女人一边追着他砸,一边发疯似地咆哮:

“你这杂种!你他妈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还问什么??你还装??你还装??你把我叫过来就是要羞辱我??你听这种东西!?你很得意?你听得很爽是吗?死变态?贱人?我杀了你,我砸死你!”

外面人听见声音,开始砰砰地拍门:“张队!张队!”

张梁大喊:“别进来!没事!”

他灵活地在办公室内躲闪腾挪,上下跑酷。吴庭又是一保温瓶,砸倒了他的衣架,他险险躲过,翻出办公桌。后面那个疯子跟他绕着办公桌跑,还在喊:“你怀疑我杀了他?啊??是不是?我杀他?我怎么能杀他??我怎么能杀??那个狼心狗肺的老贱货!我为他婚也离了!!其他的领导也断了!!!我杀了他,我怎么办??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路还能怎么走??”

张梁一把拉开窗帘,对着外面的小黄疯狂比划,小黄意会,急忙掏出手机打开录音,伸到门缝底下。

张梁蹲在沙发上,道:“吴庭,我没说你杀了赵院,你先冷静……”

“我冷静?我冷静个屁!你纯污蔑!诬告!严重违纪违法!我杀他?我倒想杀他!他说跟我结婚结了吗??钱要给我给了吗??说要调zhengfa委调了吗??就连他养在外面的鸡都敢来找我上脸色!我跟他外面养的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养在单位里,他随时想睡就睡!我真的……”

吴庭跑累了,扶着桌边,摇摇欲坠,手里还提着保温瓶不放手,上面还沾着张梁的血,触目惊心,张梁小心翼翼从沙发上下来,诚恳说:“我终于明白了。听完您这些话,我今天才知道,您这样忍辱负重,日子过得如此不容易……”

“我不容易???我太不容易了!!!”吴庭听完,竟然哽咽。“打我从小,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张梁道:“您居然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我的内心肃然起敬!不瞒您说,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

张梁头上还流着血,两人竟重归于好,相谈甚欢。

小黄在外面看得目瞪口呆。

旁边同事充满钦佩地道:“张队当年,是在派出所做社区民警的。”

“那会儿没有他调解不了的案子,骗不了的人,你知道不?”

 

16.

“张队,您头上这是怎么了??”赵院秘书吃惊地看着他。

张梁摆手:“哎,一点工伤,小伤,不碍事……”

赵院秘书感叹道:“张队的工作,真是充满危险。”

张梁说:“没有,那不都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嘛!再说了,你们法院系统,工作的危险性也不小嘛。”

赵院秘书面露迟疑:“那倒也是。”

两人一起转头,看向面前赵院的巨幅遗像。遗像面带微笑,和蔼可亲,非常礼貌。

张梁把准备的花束放到旁边,又上香,鞠躬,默默退到旁边,把吊唁位让给身后的人。

赵院生前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葬礼不算冷清,主要是他在各个任职岗位上的同事及下属。他的儿子,那个朋克,站在旁边,表情肃穆,一丝不苟。

赵院秘书小声问:“案子没破,可以下葬吗?”

张梁说:“尸检做完了,家属强烈要求让被害人安息,也可以把尸体还给家属处理。目前,尸体在不在,不影响案件侦破。”

赵院秘书:“听张队的意思,对案件进度是胸有成竹了,应该不日就能破案了?”

张梁:“胸有成竹不敢!这件案牵扯比较复杂,还是要慎重行事。不过,有案必破的原则,必须坚持。市局已经十年没有悬案了,也必不可能在我手上出现第一件!”

赵院秘书面色动容:“张队,之前曾经质疑过您,是我冒昧了。像您这种富有正义感的办案人员,想必是一定要不顾阻碍,把真相查清到底的!”

张梁听完,却笑了:“哈哈,那倒没有!正义这种事,不瞒您说,根本没想过。”

赵院秘书愕然:“那您……”

张梁笑道:“主要是怕担责啊!这么大的案子,落在我肩上,全市上下都盯着,要是办成一团糟,甚至破不了案,我下半辈子还怎么混?草包这个名头怕是落实了!”

赵院秘书也笑了:“您别开玩笑了。实在不行,您这样的人才,换个地方,在体制外也可以大展宏图嘛。”

“大展宏图?哈哈!我老婆也是这么说的。”

“您老婆?”

“我前妻。她说,别人在外面,年薪数百万,孩子出国留学,各种豪车豪宅,只有我天天窝在这,白天晚上的不着家,一年就拿着这么点薪水,没胆子出去拼一把,一个纯粹的窝囊废!连买个婚房这种事,都能买到烂尾楼,首付都没本事找人拿回来!就因为这个,老婆也跑咯!说我当个警察,既没钱又没特权,剩下的,跟条狗也没什么两样!”

“您前妻这样说,怕是不妥吧。您这份工作,除了薪水和权力之外,带来的信念感是其他的工作无法相比的。”

“哈哈,她说的倒也没错!豪宅豪车,还不用天天被ji委盯着的生活,谁不想过?我只是做不到罢了。出了外面,人走茶凉,谁还给我面子?到时候过得怕是连现在一根毛都不如!”

赵院秘书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准备捧他的台词一时间全噎在嗓子眼里。进退两难。

张梁继续说:“可是没办法啊。我只会干一件事,那就是查案,我就把案子查好。其他事情,做不好,没有天赋,就是命了。这个案子办好了,我升升职,分分房;这个案子办不好,我下半辈子在体制内,还混个屁!这个案子我不仅要办,而且要办成铁案。板上钉钉的那种!谁来翻案,都找不出我一点错处,挑不出一丝毛病。您明白吗?”

赵院秘书不回答,脸上也不再带笑。

周围宾客越来越多,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周围的谈话声音一并盖过。

在喧闹中,赵院秘书忽然俯身到他耳边,问:“只要案子是铁案就行,对不对?只要案子是铁案,人是不是真凶,你并不关心吗?”

张梁听完哈哈大笑,却没有回身窃语,而是扯着嗓子道:“赵秘!你开玩笑了!人如果不是真凶,案子怎么可能是铁案?你侦探小说!看多了吧!哈哈哈哈!”

外面鞭炮声落下,赵院的儿子走上台前。

葬礼即将开始。

 

17.

赵院儿子一改之前的朋克作风,穿着全套板正的黑西装,神情肃穆,走到台前,拿起话筒。

他说:“各位亲朋好友,各位今天来到这里送别我的父亲,我非常感动。各位是父亲的同僚,是我父亲的朋友,更是我父亲一生事业的同行者,是我父亲的战友。我的父亲,在生前就经常教育我:公正是值得终身追求的事。”

他后面的花圈和挽联中央,赵院的目光在他身后看着全场。

赵院儿子继续道:“我父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噩耗。他走得突然,也没能来得及最后看一眼我。没能来得及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事业,更重要的是,没办法和他心中珍爱的战友一一道别。”

下面一片唏嘘垂泪之声。

赵院儿子继续道:“所以今天,我打算圆父亲这个梦,给他一个这个最后的机会!”

他走到主席台后面,捧起一个玻璃盒子。

——正是赵院双目紧闭的头颅!

一片哗然。

张梁瞠目结舌,立刻给法医发短信:“急!!!!!你还给家属尸体的时候,头没缝上去???”

“怎么可能?”法医回很快,“当然是缝在一起给的了?”

“火化前他自己又拆下来了那就是,”张梁道,“我真的服了!”

此时下面的人都一时被震住,愣在原地。

赵院儿子将玻璃盒子捧在手中,举过头顶,大声道:“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你们如果有人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爸的事情,站在左边,如果觉得对我父亲仍有愧疚的,站在右边!”

话音落下,所有人纹丝不动,全部站在中间。

张梁:“这小子从来没有在机关单位里混过吗??这样是叫不动人的!”

张梁大喊:“数三下不动的自动视为右边!三!”

人群迅速移动,绝大部分人呼啦啦地涌向左边,挤得水泄不通。只有零星几个人站在右边。

赵院儿子抱着头颅,走下台来。将头颅举到与视线平齐处。

他说:“我父亲能有这样的同僚,我感到非常高兴!那大家就看着我父亲的面庞,一一和他道别吧!”

他举着那个面色灰白、断面崎岖的脑袋,从众人面前缓慢地经过。每个和头颅相对的人都露出恐惧的神情,少有几个面色平静。

不知他们和赵院的头颅对视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是毫不知情,感叹堂堂院长竟落到如此境地?

是物伤其类,生怕自己也遭到同样的报复?

是恨之入骨,笑他死得恰到好处?

是遗憾自己好不容易打好的关系通路化为乌有?

又或许是……凶手站在人群当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众人看着死者的头颅。

张梁在看着他们。

而他心里最大的念头是:

好危险的工作。

真可惜,不能辞职。

绕场一周后,赵院儿子抱着头颅回到台上。

他笑道:“谢谢大家和我父亲道别。酒宴已经准备完毕,就在后厅。大家开席吧!”

 

18.

坐在酒局上,三三两两人来和张梁打招呼。

纷纷恭贺道:“短短四天之内就抓获了谋害赵院的嫌疑人,张队果然是市局的办案标兵。破案精英!”

赵院的儿子也来了一次,彬彬有礼地和他握手:“将杀害我父亲的凶手绳之以法,全靠您智勇双全!听说您在和嫌疑人搏斗时还英勇负伤,我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

张梁全都微笑点头。

就在昨天,袁局拍板,把吴庭抓了起来。

这个女人,既不否认与赵院有地下情的事实,对赵院也表现出了明显的怨恨。最关键的是,他们角色扮演的事实已经被法庭的录音全程记录。

这样一来,赵院为何会穿着她的法袍也可以解释,这完全可能是他们角色扮演的一环。

虽然她当晚的打卡记录是正常的,但是她完全可以完成打卡后并不离开,立刻转身回去,潜藏在法院内作案,第二天早上再打卡上班,伪造正常的记录。

这种情况下,批捕的证据链已经基本完善。袁局看着他的眼神也透露着赞赏,大笔一挥就在逮捕报批表上签字了。

吴庭蹲进来之后,没再哭闹,只是面如死灰地坐在拘留室内。再询问她,只是一句话不说。

这是件轰动本市司法机关的大案,一听说抓获了嫌疑人,省厅立即表示要来听取案件进展报告。袁局嘱咐他:“你好好表现,把PPT做漂亮点,案子说清楚!这是你在领导前面长眼缘的机会,自己把握住!”

张梁点头,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袁局让他去向领导作汇报,不是为了抬举他,也不是为了谦让功劳,而是为了将直接责任人标定到他。

吴庭的口供没有拿到,王士勇的嫌疑还没有排除,现在就逮捕了别的嫌疑人,王士勇这件事一定不能汇报出去。

如果领导没有意见,皆大欢喜。他领了这个天大的功劳。

如果领导有了意见,谁来堵这个篓子,谁来背这个大锅?

还得是他张梁。

到时候被扣上草包帽子,提拔无望的,还得是他张梁!

明天就要汇报,他没有斡旋的时间了。

徒弟小黄也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

小黄一边替他做ppt,一边偷瞄张梁。

张梁叼着烟,还在吞云吐雾,这已经是他今晚上抽的第八支了。

小黄小心翼翼地说:“师父……”

张梁把烟屁股狠狠按灭在水槽里。

他咬着后槽牙说:“妈的,富贵险中求。人抓了又不是毙了,错了又能怎样?”

小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钦佩。

不愧是师父,就是沉得住气!

他熬夜做了一宿PPT终于赶好,趴在办公室睡着了。第二天被手机吵醒,张梁正在给他狂call电话:“猪脑子,今天在省厅开会等你PPT呢!你人呢?”

小黄惨叫一声:“师父马上!!”

因为是保密材料,没办法通过微信发出,他只能携带安全u盘装在包里一路飞奔,路都没看清,在楼下直接撞飞了一个人。

小黄从地上懵懂抬头:“赵院秘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赵院秘书颇好脾气地爬起来,还帮他捡东西:“我没事。你东西没摔坏吧?张队等你呢,他急坏了,你快去吧。”

小黄感激点头,三步两步跑上楼,直冲进会议室,跑出了百米冲刺的架势。一进会议室,他就发现氛围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省厅领导确实来了,但却是陪坐在末次;中央三个人,他居然不认得。

省jiwei?省委zhengfa委?还是……最近正在闹的翻天的中央巡察组?

他没时间想了,赶紧跑上台,把u盘递给等在电脑边的张梁,张梁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过u盘,点开那个名为“故意杀人案10.22”的PPT,投影上立即显示出来。

但标题却不是昨天晚上小黄准备好的方正的“嫌疑人吴某抓捕过程汇报”。

呈现在首页的是王士勇的巨幅照片,旁边正是他曾经群发的邮件截图:

“满腔冤屈无处可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黄差点晕过去了。

坐在前排的袁局脸色变得惨白。

其他参会众人未能察觉到不对,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台上。

主讲人张梁已经沉默了太久。

他面无表情,用鼠标滑动着PPT。

第一张封面PPT后面,按顺序排列的,是王士勇审判的案件的摘录,王士勇当天晚上在院内的异常考勤,血衣和锯子的图片,王士勇本人在接受张梁询问的照片。分门别类,按时间顺序理得整整齐齐,并附有简明扼要的注释。

这是一份非常完美的PPT。

指向从一开始就被铺陈在他们眼前,却被各方势力苦心孤诣压在下方的另一条暗线。

这条线现在完美地呈现在了台前。

他要怎么办?

他还有选择吗?

有人将一切都给他准备好了。

沉默半晌后,他稳定地开口:“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今天我来向各位汇报的是赵院被谋害一案。与之前向各位领导提交的报告不同,昨天夜里我和同事彻夜调查,获取线人情报,终于发现案件另有牵扯,另一位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我也对他本人进行了询问。”

坐在最中间的那位眯起了眼睛。

张梁深吸一口气,道:“接下来,我就简要向各位汇报这一情况。”

 

19.

张梁独自离开会场,顶着明晃晃的烈日回头望。

袁局还穿着那身警服,低头坐在座位上,旁边一左一右坐了两个黑西装。警服的肩章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他还能再靠自己的双腿走出来吗?或许能,或许再也不能。

但这一切,都不是张梁现在能关心的了。

案子的调查还在继续,领导对他非常满意,他仍然是案件的主要经办人。他目前必须把案子继续办下去。他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了。

案子办不下来,都一起玩完。

这场会议是实打实的硬仗,活活开了四个小时,现在早就过了饭点,他饿得前心贴后背。

他随便在周围找了家面馆。进去一看,阴影里面居然坐着个人。

这人的脸刚刚才在他的PPT上出现过。

王士勇看见他,竟然主动跟他打招呼:“怎么,张队,来拘我了?”

张梁在他对面坐下,掏出手机扫码点面:“是啊,还是得拘,等会你跟我车走吧。你点的什么?”

“毛细拉面。”王士勇道。“如果还拘我的话,现在张队手上不就有了两个真凶?”

张梁说:“两个真凶,总比一个也没有好啊!你说是不是!”

王士勇冷笑道:“呵呵,是啊……问题出了,总要找到顶包的。顶包的有两个,总比一个也没有的好!”

张梁道:“你意思是那个案子你确实冤,你就是那个顶包的?”

王士勇嗤笑一声:“你自己不是刚看到了材料嘛!你也是办案的,你自己觉得呢?”

张梁摇摇头:“我想听你说的。”

“我说的?那很简单。这件案子,企业向银行申请贷款,材料存在伪造,实际不符合贷款条件。但是银行不但发了,还发了十个亿。这十个亿全还不上,企业还是倒了,留下了一大片烂尾楼……张队,你哭什么?”

张梁抹了一把眼泪:“眼睛进沙子了。你继续说。伪造得很好?银行看不出来?”

“伪造的烂得要命。”王士勇冷笑。“负责发放贷款的这个经理就被抓了。说是收受了企业的贿赂,构成金融诈骗罪的帮助犯,和受贿罪数罪并罚。我判的就是他的案子。”

“你判了?”

“我不傻。”王士勇耸肩,“办案办了这么多年,一点自我保护意识没有吗?我就拖着。说案情太复杂。说证据不充分,退回检察院补充证据,总之,就是不判。”

“你觉得他是顶包的?”

“我不确定。”王士勇慢慢地说,“那个企业当年还没倒的时候,本市和周边市的地皮不知道占了多少,楼盘有80%都是他家的……欠了多少zf地方债还没还上,是zf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要救的。这时候,银行给了十个亿贷款,你说是谁的意思?你觉得一个小经理敢做十个亿的主?你信吗?”

“那个经理顶包,他自己愿意吗?”

“在警察局口供说是他干的。在法院当庭改口说,没有收受贿赂,就是当时没有看清。贿赂的东西是有人要陷害。你说这么蹊跷的情况,我敢判吗?”

张梁叹道:“你确实也是够仔细了。”

王士勇冷笑:“是啊,仔细有什么用?那经理,后来被关在监狱里,一拖再拖,忽然有一天听说犯了老毛病,糖尿病,情况不好,必须保外就医。等不了法医鉴定意见了。他取保候审,按照程序,必须由我同意。”

“当时从上到下,压力太大了。如果他死了,必定拿我是问!当时赵院把我叫到办公室,厉声呵斥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拖延拖得人都要死了!你们袁局也在,一脸严肃,说他刚开车从监狱过来,狱医的初步意见是人马上就噶了都有可能!我慌了,就批准了他保外就医申请。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这小子!到了医院当天晚上,就挂了。挂的原因是胰岛素注射过量。胰岛素注射过量!呵呵!”

“胰岛素注射过量?是医疗事故吗?”

“谁知道!那经理的主治医生也是可怜,好像是实习期刚过的小姑娘,没多大年纪,这事一出也跳了楼。后来法医的报告也来了,说这小子病得没那么重,当时根本没有必要保外就医!你现在知道,我着了道了吧?他们立即给了我处分,为那个经理的死背锅。这样层层责任都有着落,事情就这么完美了结了……张队,平心而论,如果是你,你躲得过这一茬吗?”

张梁没有回答。

他吃了一口面,皱起眉头:“你这毛细拉面也太难吃了!”

“哈哈,难吃就对了!”王士勇冷笑道,“张队,你吃的面,跟我吃的面,没有什么区别。你办的案,跟我办的案,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当年知道经理有蹊跷,所以拖着不结案;你也知道我有蹊跷,所以之前一直拖着不抓。现在,你最终还是被人放进套里了。”

王士勇拿筷子敲了敲张梁的碗边缘。

“我一直信访,一直发消息,一直被拦截,我有了冤案。我的人生算是完蛋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拖着这帮人一起下地狱。现在姓赵的死了,你们袁局现在也停职了吧?眼看巡察组查起他来,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后面银监、财政……多少人排着队等坐牢!”王士勇阴森森地笑起来,“有他们陪我,够了!今天跟你回去,我根本无所谓了。但是你,你有没有信心从这里全身而退?我可以跟你说老实话,人不是我杀的。”

“但事到如今,人到底是谁杀的,重要吗?”

 

20.

小黄坐在车里,手里拿着一包烟。

他抽出一根,研究了半天,小心地叼在嘴里。

自从他警校毕业以来,他的目标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警探。师傅张梁就是他的榜样;没有背景、不走关系,全靠出色的办案能力,是铁骨铮铮的一条硬汉。

一开始张队指示先不查王士勇的时候,他还愤愤不平:这样岂不是让冤案不见天日?师傅竟然一点不急!

现在这个案子几经波折,嫌疑人又变回了王士勇,而之前不让调查王士勇的袁局也被停职了。小黄从心里特别佩服师傅。从心态,到手腕,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都是他学习的榜样!

所以,他正在学习张梁抽烟。

抽烟能镇定精神。

张梁从会议室阴晴不定地出来之后,把他拉到一旁,询问了他都有谁接触过这个装ppt的u盘后,立即叮嘱他跟紧赵院秘书,且务必不能让对方发现。

小黄立即照办。

赵院秘书的行程很简单。他白天先在单位上班,晚上下班之后去花店买了一束花,却是驱车来到了赵院长的墓地。

小黄寻思:应该是真凶落网他要告知赵院?真是个忠心的下属啊!

他又想:如果哪一天师傅因为追捕嫌犯而牺牲,我抓到了嫌犯也一定是要立即告知师傅的!

一边为自己感动,他一边把车停在了墓地门口。墓碑之间没有遮挡,也人迹寥寥,他不能再跟了。一定会被发现的。

他一边打开车窗,模仿起张队抽烟,一边等待着赵院秘书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直了身体。

另有一辆车拐进了赵院的墓园,从车上下来的赫然是赵院的儿子。

原来是约着一起祭拜吗。小黄心里犯嘀咕。和父亲的下属关系会有这么好吗?张队的儿子……听说是个小兔崽子……

不对。小黄猛摇头。现在不是类比的时候。他下了车,拐进墓园门口附近的值班大楼保安室,要求对方向他出示监控。

监控里,两人已经碰头了。

赵院秘书把花放在赵院的墓碑前面。

赵院儿子在墓碑前蹲下,对着墓碑喃喃自语。

他们都低垂着头,好像共同沉浸在对亡者的思念中。

要不要打电话告知师傅这一情况?这算异常吗?小黄心里琢磨。师傅现在应该正忙着审讯王士勇,根本没空接电话吧。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他回到车里,重新点上烟,告诉自己:

小黄,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这是一个优秀警察的良好素养。

 

21.

赵院儿子低声对墓碑说:“老不死的再见喽。”

他“呸”地往墓碑上吐了口口水,说:“吐你这口,是你出轨外边的贱人把我妈气死应得的。”

然后他伸出手,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把墓碑擦干净,顺带也擦去了雨后的泥点和灰尘。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你把我养这么大,还把钱都留给我应得的。”

他对着墓碑,突然笑了:“一码归一码,是吧,赵法官?你一直教我都是这么算的。一件事有一件事的报,这样才公平,是不是?”

“老头子,我要走了。”

赵院秘书静静在后面目睹他说完这番话,直到他站起来才问:“你上哪去?”

赵院儿子说:“要出国了。不打算回来了。之前老头子本来就想了个办法给我在国外找了个野鸡大学混着上,之后怎么样,等上完再说吧。”

他转身,向赵院秘书伸出手:“谢你啊。事情都按你说得办成了。不愧是高才生,你果然很聪明的嘛?”

赵院秘书面无表情,没有伸出手。赵院儿子看着自己那只沾着泥巴的袖子,笑着甩了甩。说:“你不愿意就算了!看来你还是不怎么看得上我啊!可惜啊,虽然你帮了我大忙,我也帮了你大忙啊?”

赵院秘书道:“看来你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

赵院儿子道:“没错。警察搜那个姓吴的婊子家里,搜出了我亲爱的老爸送给她的各种珍珠宝贝金条,还有好几张境外账户的卡。那些钱干净得不可思议,你说我老爸爱不爱她!这些东西,现在都好好地回我手里了。再加上老头子留给我那些钱,我下半辈子基本上不愁了。我已经很满意了。”

赵院秘书站在墓碑前的草地上,静静地回望他。

赵院秘书从后面目送着他吹着口哨离去,却没有跟着离开墓园。

他捡起地上的花,绕过赵院的墓碑,继续往后面走去。后面是时间更早的墓碑,他绕过碑丛,在其中一块前面坐下,把花摆放好。

【江雨1994-2020】

他闭上眼睛。

 

22.

那天晚上,他改赵院的发言稿到很晚。当他揉着眼睛准备下班的时候,听见隔壁院长办公室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

他就知道赵院又在玩那种游戏了。

是高跟鞋落地的哒的一声,然后是第二只。赵院皮带扣的碰撞声。

不用看。他能知道是谁——或者说,他能猜到是谁。在这个地点的,只能有一位。是赵院最经常见的那一位。

但对于关系再进一步,应该是不可能了。

那位工作能力zz站位全无,还不会看人眼色。要是往上引荐,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被嘲讽什么破烂都往上送,落个话柄。二是她攀上别的高枝,落个笑柄。赵院可不是个傻子,他既不想落话柄也不想做笑柄,那么游戏就只能是游戏。

赵院秘书本想直接路过门口,突然在门口驻足了。

里面传来的声音不像是游戏的声音。两人似乎在争吵。

“每次都是敷衍我,要等,还不行,没有位子,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都要退休了还不行?”

吴庭的声音越来越高,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闭嘴!你不要再说了!”

砰!

一声巨响。好像是凳子之类的重物砸到了地上。赵院爆发出一声怒喝之后,却再也没有说话。少顷,里面女人尖声大喊:“你演!你再演!呵呵!”

高跟鞋的哒哒声向门口走来。赵院秘书疾步向后退,闪身进了侧面的茶水间。吴庭的身影从办公室里旋出来,只裹着一件风衣外套,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去。

赵院秘书没有敲门,急速走进屋去,将门无声地在身后掩上。

屋内场面一片混乱:沙发上扔着揉成一团的法袍,桌边地上,一只茶杯四分五裂,赵院的椅子倾倒在地。他本人一手捂着胸口,上半身艰难地抬起,一手竭力伸向办公桌旁的抽屉,在里面疯狂地乱摸。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秘书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

他终于摸到一个白色的药瓶,拿在手里,跌倒在地,他想拧开药瓶,但药瓶并不是简单旋转打开的。他颤抖的手总也做不出正确的动作。一下,两下……用力过猛了!药瓶啪嗒掉在地上,咕噜噜往门口滚去。

赵院通红的目光跟随着药瓶,一路来到秘书脚下。他的眼神也落在了秘书身上。

他瞪圆了眼睛,脸已经涨得完全发紫了,嘴唇一张一合,口涎顺着唇角流下。

赵院秘书低头看向脚下。

不远处传来疯狂的赫赫声,以及病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踢蹬椅子发出的响动,他全都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地看着脚下。

他伸脚踩住了药瓶。

直到赵院完全一动不动了,他才松开脚,将药瓶捡起来,轻轻捏在手心。是心脏病的急救药。

他向着赵院的尸体,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感谢栽培,”他说,“这是您应得的。”

突然,他侧耳听向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从另一端来的。

杨院的大嗓门还没到就响起:“老赵?老赵?我突然想起明天那个政法委的事儿……”

赵院秘书立即拧开瓶盖。下压,左转两圈,然后轻轻拔起。他把白色的药片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将空的药瓶丢回赵院手边。

他转身大踏步,一口气拉开门,沉声道:“杨院!大事不好了!”

赵院秘书转身让开房门,赵院躺在地上的尸体映入杨院的眼帘,他大吃一惊:“哎呀……!这!这……这是他老毛病又犯了?”

他驻足仔细观察,道:“药吃完了?嗨哟,就这一时的疏忽也是要命的喽。”

赵院秘书面色严峻,局促不安地问:“杨院,现在怎么处理?打电话报警吗?”

杨院没有说话。

他突然笑道:“这老不死的……他狂了一辈子,应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吧。心脏病。呵呵,他马上年龄到了,还在说着延迟退休呢……他应该觉得自己往上搏一把根本不成问题,缺的只是时间……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啊……”

赵院秘书低着头,没有接话。

杨院低声道:“千载难逢的时候。现在已经半夜,院里的人都走光了。这一层里,现在除了这死人,只有你我两个人。赵院生前,何等宏伟的大人物,他要是死得这么平平无奇,庸俗至极,岂不可惜?”

赵院秘书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您的意思是……”

“对。”杨院说。“小肖,你不是一直想翻那件事吗?这段日子,我也在准备。巡察组在,千载难逢的时机。老赵死得,谁说不是时候呢?”

赵院秘书咬紧牙关。

“您说吧。这事,要怎么办?”

杨院笑了:“你胆子大,拿得定主意,成得了事儿。老赵喜欢你,我也没看错。你先说,你觉得呢?”

赵院秘书正色道:“还得是从王士勇的入手。动作要快。”

“好!但老赵自然死亡,如何把他和王扯上关系?”

赵院秘书说:“我们加上伤口。”

“伤口?”

“心源性猝死,本来就难以查明,是要排除其他所有病变以后才最后考虑的死因。如果存在其他明显的致死途径,谁会去考虑自然死亡的原因?”

“小肖,你真有把握骗过法医?”

“能骗过的。”秘书面无表情,“只要伤口,足够明显。”

他转身,锁上办公室的门:“杨院,我们换地方说。”

 

23.

和杨院商议分工完毕,安排好一切细节,赵院秘书沿着漆黑的走廊回到赵院办公室。

他将独自面对那具尚未瞑目的尸体。

心脏在狂跳。

这件事,他没有完全的把握。

恐惧吗?当然恐惧。

兴奋吗?当然更加兴奋。

随着满手血污到来的将是一场极致的混乱,而也将是他潜心暗藏追求了三年的正义!

万劫不复的深渊在屋里等着他。

他早就没办法回头了。

秘书拿出赵院办公室的钥匙打开门。

里面站着一个人。

那一刻,他的所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险些以为是他亲眼看着死了的赵院又活过来了。

也不怪他产生这个错觉,里面那个人确实和死人有几分相像。

赵院的儿子站在父亲的尸体面前,咧开嘴,笑着看着他。

他身后,是打开的衣橱,里面的衣服都被凌乱地拨到一边。

秘书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这里。他从杨院来的时候就在了,从他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去死的时候就在了——从自己的父亲和另外一个女人卑劣的偷情现场的时候就在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冷汗从秘书的鬓角滑落。

一切计划都完了!

对方却悠闲地向他挥了挥手。

“小肖秘书。”他礼貌地颔首示意。“被我吓坏了吧?别紧张,来,坐啊。”

秘书一动不动。

“怎么?不说话?也在想怎么杀我啊?”赵院儿子说,“不怎么巧,咱家这心脏病啊,不遗传。你想杀我,可能没有法子了。”

秘书长叹一口气:“你报警吧。”

对方却摇了摇头。

“报警?我有什么好处?”

“警察来了以后,我怎么跟他们说?告诉他们我一直躲在衣柜里看我老爹嫖自己的下属?告诉他们,在我老爹心脏病发作的时候,你没有插手?——哈哈,不对,你可以说是插了一脚吧。然后呢?那我呢?”

“我作为我父亲的儿子,在衣柜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为什么也没有插手呢?”

秘书一言不发。

赵院儿子笑了。

“肖秘书,你想要我爹死,这事儿不稀奇。世界上,想要我爹死的人,多的很——我也是其中之一。很多人都有充分公平的理由,所以我不怪你。比如我,他死了,他的钱就都是我的了。我也早就可以不用受他管着,一润艾美莉卡开启人生第二春了。但是,杀他的人,如果是你,这事儿对我来说,可没有好处;也就是说,杀他的人,可以不是你。”

赵院秘书抬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杀他的人,是你——没意思。但如果是那个贱货——对我来说很有意思。”赵院儿子说,“我一直觉得你聪明,我家老头子也这么觉得。别的事儿我不懂,我要那个女人死。只要保证这一点,别的事,我都可以帮你。你明白吗?”

他走到办公室桌子旁边,弯腰从桌下摸出一只录音笔,又指了指沙发上被揉成一团的法袍。

他问:“这些,够不够你做成铁证?”

赵院秘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父子。一躺,一站。一老,一新。一死,一活。

只用了三十秒。

“就像你老爸说的。”秘书说,“我很擅长拿主意。你知不知道,一楼物业管理处杂物间里,有一把铁锯?”

 

24.

秘书从墓园出来,看见外面的车上坐着一个人。

张梁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发呆。

秘书过去,敲敲窗户:“跟我来的那个警官呢?”

张梁说:“小年轻,熬不住,换他回去吃饭了。肖秘书,来看赵院?”

秘书点点头,微笑道:“真凶落网,来告诉他一声。想必赵院知道了,心里也会高兴的。”

张梁道:“咱们用词严谨点,法院定罪前,都只属于犯罪嫌疑人。您也是司法机关的,应该懂啊。”

“我相信张队办案,应该是没有谬误的。”

“怎么可能,你换了我给领导汇报的U盘,不就是觉得我原本的汇报内容,有谬误吗?”

秘书向前微微倾身,“您说什么?”

张梁笑着摇摇头。“哎哟。我没带录音笔。也不是正式问询。你换我的U盘,不是兵行险着吗?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按照你给我准备的内容来讲?万一我就那么关了呢?之后如果实在要搪塞,也有理由啊。”

秘书微笑道:“我赌的是张队作为一名警察的忠诚职业操守和出色的道德素养。您主持的调查,案件情况是怎样的,您最清楚。我知道您在调查中也面临很大的压力。但我认为,面对主持正义的机会,您不可能袖手旁观!”

张梁沉默了。

他纳闷地问:“肖秘书啊,自从办案以来,咱俩接触就这么几次。”

“我到底干了什么让你认为我有职业操守和道德素养的。”

“我也可以改。”

秘书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但您最终还是按照PPT内容汇报了不是吗?”

“是啊。”

“难道不是因为,您认为这样,上面才是真正的真相?只有这样,正义才得以彰显?”

张梁点起一根烟。

“小肖秘书,我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拉错了盟友。”张梁说,“但是我还是必须跟你澄清下。正义,不正义,我根本不在乎。我是一个执法人员,这是我的工作。我只在乎,合法,和违法。只要这件事,在法律上,在程序上,无懈可击,那这件事对我来说就OK。正义还是不正义,并不是由我来评价的事情。”

“难道合法的行为就不可能导致不义的后果?”

“谁知道!秘书,你是高材生,我可不是啊!我当年是体育特长生。”张梁说,“我觉得我智商不够,我是不足以评价正义不正义的。我也觉得,由个人来评价正义不正义的,这件事太危险了。”

“你是不信任个人有这种能力吗?”

“嗨。首先,起码我没有。其次,你不觉得这种事情交给个人来做,实在是太残忍了吗?”

“残忍从何说起?”

“这么说吧,我就先问你,你觉得法院有良心吗。”

秘书愣了。“啊?”

“你就好比说本案的凶手吧。他把赵院的尸体摆成这个样子,应该是在主持他所认为的公正嘛。他杀人,执行是他的判断。而法院杀人,也是在主持法院认为的公正。执行的是法律的判断,对吧。但是,人有良心,你觉得法律有良心吗?”

“这个想法挺有意思的,”秘书饶有趣味地说,“法律的良心,就是执法者的良心吧?警察和法官的良心。这么一说,法律应该也有良心的。”

张梁点头:“没错。不过,法律的良心,可比人的良心强悍多了。警察抓了人以后,检察院要审。检察院审完以后,法院要判。法院判完第一次以后,还要再次上诉,再判一次。如果这么多次过去了,还有错误,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我们这些执法的,后面有一整套体系给我们的良心撑腰。但是个人有什么呢?个人只有自己啊!”

“打个比方啊。如果你是一个凶手,你杀贪官污吏,挥刀打抱不平;而法院惩罚罪犯,断人生死。但是你不是完人,你不是每次都对。突然有一次,你失手了,杀错了。你会不会崩溃?而法院从古到今,这么多年来,他们杀错的何止一个?这个体系,又会不会崩溃?”

“凶手承受不了道德判断的后果,这对一个人来说太残忍了。他又不是神。所以肖秘书,我从来不考虑正义与否的问题。我无法判断。”张梁说,“交给别人来做吧。”

说完这话,他调转车头,也不管秘书回话,径直驱车离开了。

 

25.

张梁一边开车一边感叹:老子刚才说完话头也不回就走真是太帅了。

这人不知道好不好忽悠,这样说他一通,能让他对我说出事情吗?

目前为止,处处卡顿,王士勇虽然抓了,但对他的审讯毫无进展。问了又问,他看起来说确实不清楚杀人案更多的情况了,反而是之前那件贷款的旧案,他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之前他到处投诉无门,现在终于有人乐得向他了解情况,他根本不用人提问,抓着中央巡察组的成员天天猛聊。

巡察组也跟嗜血鲨鱼一样,正愁找不到人开刀,且他们跟市里根本毫无瓜葛。

下面的人血,都会变成他们升迁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全市波涛汹涌,波澜诡谲。

但是赵院死亡的案子仍然没有突破。

张梁只能把赌注押在肖秘书身上了。更换U盘虽然达到了他的目的,但也让他暴露了自己。

张梁感慨。哥说得那么真诚,不知道能不能让他迷途知返,改变主意来配合我啊!我的案子啊!我的结案率啊!我的绩效啊!我的升迁啊!我的房啊!

想到他现在还住着的老破小,又想起烂尾楼和银行的贷款,不由得悲从中来。

没想到,第二天刚上班,他就接到电话,是房管局的熟人。

“张队,你那个房子的问题有点进展啊。”对方说,“巡察组下了死命令,要彻查这件事,动了财政资金,要给被套群众解决问题的!就是这件事,得一批一批地来,可能一下子不能全部解决完。可能是分批,可能是先退一部分款。”

张梁顿时热泪盈眶。没想到帮了老王一把,居然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难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他赶紧千恩万谢。对方说:“没事没事。之前白受您那么多照顾,都没帮上忙,是我不好意思!知道这事儿我就赶紧先告诉了你,你过来把材料交一下吧,排队好排在前面!”

张梁立刻把案子的事丢在脑后。到底哪个龟孙杀了赵院根本无关紧要了。他光速携带材料来到房管局熟人的办公室。对方在电脑上给他登记。他看见表格上当时购房人写的还是他和前妻两个人,内心一阵唏嘘。

现在房子没买着,婚没结成,老婆早也跑了。

表格上一排排一列列,全是买了房的住户,付出一大笔款项,欠下银行巨额债务,却血本无归,起码有几百户。

突然,张梁道:“这里标灰色的,是什么情况?”

熟人道:“哦。这个企业之前好像退款过一部分,这些灰色的是已经退款过的。”

张梁凑上去:“给我看看!”

他刚才果然没看错。在灰色那一列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肖秘书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心里嘀咕:原来肖秘书也和他一样倒霉……不过肖秘书人脉资源自然是比他强的,钱早就拿回去了,只有他被卡死在这。这些天天接触领导的,门路就是多。

但肖秘书却不是一个人,在他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江雨。这个人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个人档案上显示未婚。双亲都已去世。

张梁直觉警铃大作。他掏出电话打给还在小黄。

“开户籍系统查一下江雨这个人。对,下雨的雨……什么?销户了?那就是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小黄说:“94年生人,20年就死了,应该不是自然死的。我在案件的系统里查一下她……有了,自杀结案的。”

“自杀?”张梁隐约感觉到不对,“具体案件报告呢?电子档案能不能看到?”

“师父你先别急啊……”小黄在系统上检索,“嗯,是从第一人民医院屋顶坠楼身亡的。没有被捆绑、胁迫痕迹,也留下了遗书,确认是自杀。”

第一人民医院。

那不就是前案里,那个发放贷款的经理死亡的医院?

他的主治医生跳楼了。

主治医生和秘书是共同购房的关系。

杀人动机终于浮出水面!

“我操,”张梁立刻跳起,“要抓姓肖的!袁局在不在?要他签字,你现在去他办公室看看!”

小黄嗫嚅:“袁局没上班了……”

“哦,”张梁这才想起他被抓了。“副局呢?应该是他暂代,副局在不?”

“在的,”小黄略有忧虑地说,“不过,副局会不会批啊,他本人比较顾虑,他可能会觉得您同时抓两个嫌疑人不太好,显得我们调查特别像无头苍蝇缺乏目标。而且他考虑到巡察组领导基本认定王士勇是真凶,认为这些无用功可能会被领导批评……”

张梁无语了:“你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想,你问了他吗?再说了,我们不是本来就同时抓了两个嫌疑人吗?”

小黄支支吾吾:“我……我正想跟您说呢……刚才您出去之后,副局跟大家说了他的考虑,再加上羁押期限快要届满,他现在……已经把吴庭放了。”

张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咆哮道:“这个女人怎么能放!!!!!!???谁说她和案件无关????????我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赶紧找!找回来!”

小黄赶紧说:“好的好的,师父,你先别生气。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你教过我的,只要你不急,就有人比你更急!”

张梁大怒:“他妈的现在就是老子比你更急!!!!!!!!!”

气得他把手机摔了。什么下属!!

一会儿,小黄就打过来了:“师父,人找到了,没走远!她的手机我一直保持定位信号,现在显示在人民公园里。你看……”

张梁没好气道:“离我不远。我去拘!拘回来再补羁押延期手续!”

 

26.

与此同时,肖秘书的电话也突然响起。

他接起,居然是赵院的儿子。

对方劈头盖脸就道:“那个姓吴的为什么被释放了???”

秘书疑惑道:“什么?释放了?这事我还不了解。什么时候释放的?”

赵院儿子咬牙切齿道:“你当时可能没听清楚合作条件,我是要她死,不是让她随随便便进局子里逛两圈,跟条子聊会儿天,就能大摇大摆地出来的!”

秘书说:“你先别急,现在的证据不足以排除她的嫌疑,她不应当被释放……”

赵院儿子冷笑:“呵呵!你别跟我装蒜。当时跟你合作的时候,你说的可是做得越耸人听闻越好,引出王士勇的事情就可以,等你达成目的后,将那个女人作为真凶送给他们。但现在你为了达成你的目的,把真凶定死在王士勇身上了是不是?”

秘书道:“你先冷静。我没有再给他们提供新的线索了。我怎么可能不经过你同意?他们还没有确定谁是凶手,调查重心只是放在之前的案件上……”

赵院儿子咆哮道:“如果没有确定,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被释放??你当我是傻的吗?”

秘书还想说两句,但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赵院秘书捂脸。

他早就听说赵院这儿子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当时答应他的要求跟他合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能想到这个定时炸弹居然这时候起爆了!

虽然他的本来目的就是以王士勇为线索来翻前案,吴院最后会不会被以故意杀人罪定罪,他确实没有太过操心。但他以为,现在这个女人已经身败名裂,赵院儿子也拿回财产,人坐不坐牢、死不死的,他应该不会太过在意。

结果没想到,他居然情绪如此激动。

赵院秘书扶着额头仔细思考。现在这件事,单凭他可能解决不了了。

他立即拨打杨院的电话,向对方解释了目前的情况。

杨院说:“呵呵,我知道,放人的是姓袁的副手,那个草包……但现在那小赵也不用激动到这个地步!按你的说法,你觉得他会有过激行为?”

秘书肯定道:“他的情绪在电话里听起来并不稳定,且没有与我商议下一步举措的打算。”

杨院冷冷道:“既然这样,他就不能留了。”

秘书一愣。“您的意思是……”

杨院狠狠道:“本来他加入就是迫不得已!他知道的太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叛!再说,他要真杀了姓吴的也是节外生枝。不如……”

秘书问:“可是我们要如何找到他?他现在有所防备,必定躲着我。”

杨院说:“他不是要找吴庭算账吗?吴庭在哪,我估计好找得很。事不宜迟,我现在马上安排人!”

赵院秘书挂掉电话,深呼吸平稳情绪,睁开眼睛,重新握住方向盘。

事情到现在,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张梁驱车前往人民公园。他把车停在公园外,步行进入。搜寻了十分钟后,他好像看见了吴庭,正坐在公园内的一座雕塑旁边。

雕塑建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中央。那是一本硕大的法典,上面一个圆形的地球,寓意着法律是世界秩序的基石。

吴庭低垂着头坐在雕塑边,似是在思考。

突然,他看见在吴庭斜对面,有一个人正在全速往这边冲来,似乎和他奔着同一个目标。对方手里有一闪而过的银光,那个人握着什么东西。

有凶器!张梁立即大喊:“哎!!你!!!”

这一喊之下,却是吴庭先抬起了头,看向他:“张副队长?”

张梁:“对对,你后面……”

吴庭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笑道:“我正想找你呢!”

张梁感到不对,脚下停了:“找我……?”

吴庭面色扭曲:“当时你问我的时候,不是说相信我????”

张梁一时愣住了:“啊?”

吴庭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同情我????不是说我不容易?????所以你问我,我都跟你说了实话。结果你把我拘了,我家抄了,还把我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你这个两面三刀人面兽心的禽兽!我今天剥了你的皮!”

说罢,她竟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朝着张梁冲来!

张梁大惊!事出突然,他今天没有申请佩枪。虽然格斗不至于连吴庭都打不过,但对方手里握着一把刀,难免有人受伤,这样不好!于是他先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喊:“你冷静!”

吴庭持刀穷追不舍:“我捅死你!”

办公室画面再度上演,张梁跑,吴庭追。张梁一边跑一边回望。刚才侧面可是还有一个人也在往吴庭的方向来的,那个人是……?

他看见,刚才那个人目睹了这一出,只是短暂的愣神,接着毫不犹豫拔腿追在了吴庭后面。

等一下,那不是赵院的儿子吗?

什么鬼啊!!!

张梁先跑为敬!

终于,收到张梁增援信息的小黄带着一队特警也赶到了公园附近。

张梁手机响起。他一边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来了吗??”

小黄:“来了师父!!!在哪!!!!”

张梁狂呼:“雕塑!”

“哪个雕塑?”

“广场雕塑!!”

“哪个广场雕塑??”

“他妈的,”张梁累得破口大骂,“那个法律顶个球!!!!!”

“哦!!!”小黄恍然大悟,“来了!”

他转头对身边特警说:“麻烦各位快一点,我师父每年练兵考核他都不及格!!!他跑不了多久的!!!”

张梁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操你妈!!”

小黄及特警全速在公园中行进。尚未到达雕塑处,已经远远看见了一副令人称奇的画面:张梁在广场上撒开双腿,纵情奔跑;在他后面,是手持尖刀,穷追不舍的吴庭;吴庭后面,是愤怒冲昏头脑的赵院儿子;再后面,却还有一个全身穿黑衣、套头蒙面的人,在追赵院儿子。

张梁带着其余三个,他们四人以雕塑为圆心,跑出了一种奥运会四百米争冠的气势。

小黄懵了:“不是只有师父和吴庭吗,这两人谁啊……”

就在各位健儿跑得难解难分之时,突然从侧面冲出一辆黑色轿车。这车一路开进公园草皮,横冲直撞,向着四人就来。四人一惊之下,四散让开,车一头撞到了雕塑上。上方的球轰然滚落。

特警队长问:“你说的就是那个法律顶个球?”

小黄急道:“对对,现在球都不顶了的那个!”

此时,雕塑上球的滚落打破了四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张梁被球滚落时擦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吴庭看见有机可乘,大喜过望,上来对着张梁腰子就是一刀。张梁吃痛大呼。赵院儿子从背后撵上,对准吴庭后背也是一刀。吴庭发出一声惨叫,同样倒地。赵院儿子正要补刀,突然也踉跄躺倒。

秘书刚狼狈下车,看见黑衣人手提滴血尖刀,转头看向他,他立即毫不犹豫,在地上三人中间躺倒,闭上眼睛,以示一无所知。不远处传来特警的吼声。黑衣人转身狂奔,翻出公园围栏,混入地铁人流。

特警紧随杀手而去。小黄冲到四人身边,俯下身查看张梁的情况,哭天抢地道:“师父!谁捅的你!”

张梁腰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此刻奄奄一息道:“是……她……”

赵院儿子嘴角流血,但用尽最大音量附和道:“是她!是她捅了我们所有人……张队要是死了……她是……杀人犯……”

张梁:“我他妈的还没有死……”

吴庭:“你个杂种……你说……我捅的你?我……”

张梁:“如果她……捅了你,那她……又是……谁捅的?”

秘书两眼一闭,显然是充耳不闻。

小黄悲痛道:“医生马上就来,师父,你先不要说话了,你先别急,没事的,到底谁捅了谁,都没有关系的。”

“我们这里除了你以外,有三个嫌犯,正好对应三个洞。正好每个洞都有人负责!”

张梁听至此,吐出一口血,终于彻底气撅。

 

27.

张梁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醒过来看见周围摆满花篮,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回去办案。正守在床边的小黄感动得啊!说师父为了工作鞠躬尽瘁,是真正的好警察!张梁心里一百万句国骂。案子到了最后这个阶段了,他如果不在,案子被ji委接管,天大的功劳岂不拱手让人?他这几个星期受的窝囊气岂不全部白费?

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了,拔了管子拄着拐就要下床。身残志坚地离开病房,就听说ji委已经把人从看守所提走,关在深山老林的小宾馆了。张梁大呼不好,立即询问:“招了吗?”

小黄:“赵院儿子已经招了,姓杨的招了一半了,秘书倒是还没……”

张梁热泪盈眶:“真够哥们的!”

驱车前往,推开门,秘书正坐在桌前泡茶。

张梁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来了!你可以说出事情的真相了!”

赵院秘书吓一大跳:“张队!你还活着啊!”

张梁大怒:“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还活着啊?你难道不是等我来才说出事实吗?是我从头到尾参与了案件的经办,我才是抓住你的人!”

赵院秘书说:“呃……也没人问我……啊?”

小黄此时挤进房间,耳语道:“办案人手不够,这一天先问了隔壁的赵院儿子和杨院,还没来得及审他……”

张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好好好,那也来得及,”他抚着胸口,缓着说,“你现在把案件事实说一遍。你别想着抵赖,如果你对我诚恳相告的话,量刑上我说话也有点分量……”

赵院秘书说:“赵院心脏病发作。我把尸体伪装成他杀,栽赃给王士勇,让他的冤情浮出水面,捅到中央巡查组面前,翻出十亿贷款案,给跳楼的江医生报仇。”

张梁没想到他交代这么快,后面准备的软硬兼施的手段全没用上,一下子噎住了。

他勉强继续道:“那你在前面那件案子里,是什么作用?”

赵院秘书干脆道:“替何经理调整口供,对接警局修改证据,把报酬拿给他家里人。”

“你认罪?”

“我认罪。”

张梁回头问小黄:“你记住了吗??”

小黄瞠目结舌:“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秘书善解人意道:“要么我晚点再写一份检查材料……”

张梁伸手立即制止:“你不要写!你写了检查材料就归别人了。我现在就记笔录。你现在就签字。你再说一遍!”

赵院秘书伸手礼貌道:“我自己写吧。”

他流利地在询问笔录上写下自己的认罪记录。三人签名,赵院秘书画押。张梁拿着这一张薄纸,像做梦一样不敢置信。

赵院秘书给张梁倒了一杯茶:“恭喜张队侦破大案了。”

张梁头还有点晕:“你就这么招了?”

秘书无奈道:“是啊。”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吗?”

秘书摇摇头。

张梁从兜里掏出手铐:“那我可要铐你了啊。”

赵院秘书伸出双手:“您请吧。”

张梁说:“你要这样给我铐,我还真有点心里不踏实……怎么,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先?”

赵院秘书不禁笑了:“不用了张队。真不用了。”

“你的上线呢?你的靠山呢?隔壁姓杨的可是信誓旦旦地我保证,说你出卖他一定是上面有人指使,还说要好好问问,对方给了你多少东西,让你连之前他承诺的都不要了。”

“我一个小小的秘书,又哪来的靠山呢?”

张梁给他套上手铐。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真没人来保你了?你的案子要是有波折,早点给我提个醒啊,我可受不了再被他们这样玩一回了。”

“真没有了。”秘书笑笑,“没意思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有着天底下最多最复杂的规则,且没有一条是明文规定的。每一条规则都有不止一种解释方法。我用心琢磨这些规则,我以为,只要我迎合他们的规则,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我可以像他们一样,进入内场游戏,看到大众所观看演出背后的东西;甚至有一天,我也可以像他们中的有些人那样,操控这个游戏的走向。”

“结果呢,”张梁说,“还是沦为个办事的工具啊。”

秘书摇摇头:“不,我得到我想要的了。”

张梁上铐的手愣了一秒。

“得到了?”

“得到了。这里的规则不算复杂。就算是工具,只要你知道每个人想要什么,只要你会伪装,只要你愿意迈出这一步,你就可以主导整个游戏。”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秘书微笑道。“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吗?演出背后的舞台也就这样。知道吗?也就这样。没什么意思的。而且,我们本来就是都要下地狱的。小雨死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该有好下场。”

他接过张梁脱下来给他挡住手铐的外套。

“谢谢你啊,老张。”

张梁和小黄目送着他走上警车,两个警员把他夹在中间。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张梁和小黄回头上了另一辆车,小黄开车送他回医院。

小黄忍不住说:“师父,我觉得他也有点惨啊。他为了替自己的女朋友报仇,寻求正义,最后走到这个地步,自己也不放过……”

张梁白了他一眼。

“他相信的不是正义。如果不是死到他女人头上,他会醒悟吗?如果我们不抓他,他会投案吗?”张梁百无聊赖地说,“他和别人一样的。嘴上说着为了正义,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正义只是他心里的一种感觉。”

小黄顿悟。师父真是看得太透了!

他深有感触地道:“师父说得对!真正信仰正义的人怎么会做出违背法律的事情!你说对不对!师父?师父?”

张梁已经揣着豁出命去做来的嫌犯口供,头一歪,睡得不省人事了。

28.

法院院长被害案终于告破,三个嫌疑人需要遵循回避原则,案件被移送隔壁市法院进行审理。宣传部谨慎地对舆情风险琢磨到半夜,小心翼翼地发个案件情况通告,同时下了死命令让网络安全部门盯防控评,随时警告各媒体账号小心闭上他们的狗嘴。

中央巡查组把市里翻了个底朝天,捋下来一串儿大小官员,人人缩头自危,各部门领导职位空悬。张梁追捕受伤,领了个不大不小的三等功,晋升可以减半年。他喜上眉梢地等了又等,迟迟过了调岗升职的时间,才等来消息说,巡查组还在查人,今年的人事调动暂时冻结,升处级的事儿今年是解决不了了。至于什么时候有消息,还要回去再等通知。

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了两件事。一是这件案件要参评典型案例,重点推广,准备一下应付宣传工作,有人来采访。第二个是就算明年解决了升职,分房的事儿还要再等等。今年上面有风声,新的规定马上要出台了,明确将分房这事儿定性为贪污腐败。虽然过户是不行,但租给他住还可以。

“小张,反正是住,这过户不过户不是一样嘛。你也别太过沮丧,到时候让你优先挑选……小张?小张?”

张梁从牙缝里挤出:“谢谢领导。”

他裹紧衣服,行尸走肉地挪出大门口,从局里下班。街灯昏暗,他匆匆路过一家面馆,突然看见里面坐着个老熟人。

王士勇坐在窗前,抬头咧嘴向他笑,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两厢沉默,还是王士勇先开口:“听说张队要成先进文明典范了。”

张梁皱起眉头,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癫。

王士勇又笑道:“张队破案确实辛苦,必须得好好宣传,到时候,少不了记者采访吧?”

张梁心说还是快走吧。他转身正要走,王士勇突然站起来了。他举着桌上的卷纸,站起身,微微欠腰,礼貌地伸到张梁嘴边,好像真是记者在模拟采访那样。

他捏起嗓子,煞有介事地问:“请问您到底是怎么顶住这么大的压力,在涉及如此多贪官污吏、领导干部,案件扑朔迷离的情况下查明真相的?您心中,什么作为您破案办案的动力?”

张梁面露无语地看着他。

王士勇:“您就说:我心中责任感时刻澎湃不息,捍卫司法的尊严,捍卫人民心中的公正,这是我牢记的使命!”

“就这样说,懂了吧?比起说当时做了夹缝里受气的包子,两边倒昏头转向的狗熊,这样说,才像个英雄,也更像个好警察。”

张梁挥手打落他手里的卷纸,就像赶走一只苍蝇。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听都听不懂。刚放出来,你小子老实点。”他说。“老子本来就是个好警察。你懂个屁啊?老子本来就是个好警察。”

压根不用再看王士勇,他转身快步沿路走去。心里案子的事情盘旋了一小会,很快就忘记了。赵院秘书会被判刑,蹲在局子里,下半辈子估计再也见不着了。采访台词会有人帮他写,记者会按照清单提问,一切按照程序进行,他照着念不出错就行,根本不用操心。回到出租屋只需要十五分钟,他还能在楼下买碗炒饭和啤酒。有了房子以后他或许可以再找个人过日子,帮他做晚饭。房子或许会分,或许明年会分,或许再也不分。但是他可以先喝酒,晚点再考虑这件事。对,晚点再考虑。

天色暗将下来,在步行回家的逼仄小路旁,破旧的灰色水泥墙边,华灯初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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