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塞维尔行记

GA没写完不想发,中二时期的旧文混个更。这故事的人名地名实在简单粗暴,不过胜在感情真挚,用词可爱,所以没下手改它,留个纪念。据我微薄的印象,02虽然时间在01之前,但确实是安排在它后面的,大概是没写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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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童年给人的影响很大。

我生命的前六年里几乎没有见过父亲。他总是穿一袭发光的长袍,偶然地从鲁斯特王的宫殿里出来看我一眼。他一定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他从不对我笑,也从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仔细看看他。

作为一个孩子时我不觉得自己理应抗议这样的父爱缺失,而当我体会到这残缺的爱带来的伤痛和阴影,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我的少年时代在流浪中度过。父亲,我,父亲的弟子们,沿着霍默河的主干在各个王国间漫游,有时有不错的食宿,有时甚至到绝粮的地步,全凭当地的君主如何看待我们。我们衣衫褴褛地路过国王们辉煌的宫殿和庙宇,看到王妃们华丽的纱衣和车驾。但我从未羡慕过他们。我在未记事时就厌倦了撕扯绸缎和抛掷珠宝,虽然远去的生活已是记忆中模糊的残影,已经体会过的人生,我就不再有兴趣了。

可是父亲并不这么想。

父亲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他有时长久的沉默,有时与车夫都能畅谈。我曾经以为他不会笑,有人却告诉他多么风趣。他的弟子们向好奇的君王们描述他时说他温和,威严,安详,智慧到无限,尽是让人听了不知所云的形容词。旁人的评价也有很多,或贬或褒,但总像光束透过浓雾,只照出钻石的一个侧面。他也曾做过自述,说道自己不过是个时运不济的老学究。这话似嘲似傲,甚至有多少出自真心都不好说,倒显得他愈发深郁难测。他为人言简意深,我有时几天里只得到他一句话,连做梦都在琢磨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也许这要怪我想太多,因为即使是塞维尔神都不可能每句话都有深意,然而和我一样把父亲当做神看的大有人在。一次父亲与一位异国来客对坐,对方大谈一位高士如何无所不能,父亲温和地问了一句:“真的吗?”语气里并无质疑,那人竟然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些对父亲的看法来自十数年漫长岁月中的相伴,而在此之前,在我所要讲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所认识的父亲,不过是早先所说的那个披着长袍的高大身影。我出生时父亲已年近五十,身居高位,权力的滋养让他仍个像年轻人一样挺拔健康。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离开鲁斯特后父亲显而易见地衰老。他没有做父亲的时间,似乎也没有那个兴趣,我有一位大我十五岁的兄长,他生在父亲尚未得志的年代,并没有得到比我更多的关爱。这也许是个证明:父亲心系苍生,但并不格外爱护自己的孩子。

我从未从父亲本人那里了解到他年轻时的经历,消息的渠道很多,我不敢确定真实。可以肯定的是父亲祖上有着光荣的姓氏,但早在他之前就没落无痕。我从零星的言论里得知他少年时游历四方,成为名扬各国的大师。这恐怕可信,因为几乎所有我们流亡到的国家他都去过,并且可以准确地说出当地的地理风俗和王室的历史。但是具体有怎样的经历,他又是如何学到那些令人惊叹的学识,却是无法考据的事情了。有些人在死后成为历史,父亲却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人,在活着时就成了传说。

 

我曾犹豫过怎样讲诉我的故事,却从未犹豫过从哪里开始。当我跟随父亲踏上长达十年的旅途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那个阴暗潮湿的雨日。那时六岁的我看到长久未见的父亲披着深色斗篷站在鲁斯特神殿无尽的长阶前,乌云在整个天幕中缓慢地翻滚。他仰头看着石阶顶端阴云下黯淡的宫宇,兜帽下露出显得苍老的侧脸,细雨落在他微蹙的长眉间。他看上去像是暗灰色世界中一尊沉默的雕像或坚硬的石壁,在选择是被柔风磨损还是被闪电击碎。他没有看到我,并且我觉得他是不会看到我了。但是我难得能看到他,于是我站在他身后看着。

空中原本飘着雨,后来雨越来越大,外衣湿透后我决定回去,离开时踩溅出的水花让父亲发现了我,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那天我的作为被认为影响了一个时代,此后多年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介绍做“驯服了风的女孩”,名声不亚于我的父亲。然而所有的一切只是出于单纯的无知与恋慕。我的父亲没有给我机会了解他,我也只能以一个普通女儿的心情去揣度他。我无从知道他有怎样的力量,我不知道他正在怎样的抉择中挣扎,我也不知道他本将做下怎样的决定。我不知道我那神一般的父亲从稚龄女儿的行为中看到了什么,对我来说这一切如此简单清楚:我的父亲在淋雨,于是我为他取来一把伞。

我回到原地时雨水滂沱如注,父亲仍伫立雨中,仿佛如发丝都没有稍动。雷声轰响,电光接连撕裂天际,打在父亲身前的石阶上。又一道电光闪过,父亲隐约发出屈服的叹息,他上前一步,向劈面而来的火蛇伸出手去。这场景有些骇人,我忍不住发出叫喊声。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几乎不能分辨次序。父亲向闪电伸手,我尖叫,父亲回头看我——同时那道金色闪电停在半空,黯淡了一瞬,华光大盛,嗖然反射回云际,如一支长箭直贯层云,所到之处黑云荡尽,风歇雨止,穹天云层中碧蓝色的最高处一柱阳光直射下来,照得父亲鬓角雨水闪闪发光。

父亲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笼在那沁人的金光里,我狼狈地站在光芒之外,仍微微飘着雨丝的暗处,手向他伸着,捧着那把小伞。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他的面容在光芒里模糊不清,像真正的天神。我问他:“您还要伞吗?”

我看不清父亲是否笑了,如果是那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他向我伸出手,我握着伞尖把伞柄递给他,他顿了一下,接住了。

我说:“以后还会下雨的。”

他轻声说:“啊。”

 

那是我和父亲第一次对话,之后我有了很多这样的机会,却没有那一次能这样频繁地入梦。在那个止雨午后的隔天父亲带着我离开了大陆最繁华喧闹的卡梅洛特城。我从马车的纱帘里看着鲁斯特神殿威严壮丽的金色穹顶逐渐远去,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是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塞维尔历1052年,被称为“风语者”的鲁斯特神殿大神官,帕特里克·基思,因拒绝为鲁斯特王室贪婪的扩张图谋编造神谕,携幼女离开鲁斯特心脏卡梅洛特城,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流亡生涯。终其一身,他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王国的职务,也再没有人亲眼见过,他那传说中通天彻地的强大术法。

 

那把没有用上的雨伞,是我奇异路途的开始,也是父亲辉煌生涯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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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母亲是鲁斯特神殿的女祭司。是母亲,而不是鲁斯特王允诺的高官厚禄,让风一般居无定所的父亲留下来。等我长大一点,不由怀疑这婚姻和其他锦绣华宅一样,是鲁斯特王室驯服桀骜法师方式的一部分。她是鲁斯特的祭司,鲁斯特王的妹妹,鲁斯特人民编出歌谣传唱她的名字,说她温柔又智慧,美丽如同春日雨后草原上升起的第一片云彩。

    但我没有机会询问她的爱情故事,我没有机会见到她。我在鲁斯特冬季最寒冷的日子里出生,母亲同时去世。从此这个国家短暂的春季再也没有下过雨。我在空寂的神殿里长大,赐名的意思是来自森林。我没有见过母亲,没有见过春雨,也没有见过草原上的云彩。

    我所有的是父亲。我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即使在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那天黄昏父亲带我登上卡梅洛特的城门,让我看到夕阳下灿烂生辉的金色殿宇和城外延伸向无限黑暗的萧瑟荒原。他问我愿不愿意跟随他离开这里,我不假思索的反应让他不悦。

    “不要因为血缘就盲目地信任别人,”他说,“我的决定未必对你好。”

    即使是孩子也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父亲是这样想的,也许他自己就曾经是那个敏锐地选择了自己道路的孩子。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那么理性地穿透未来的迷障,对那时的我而言,唯一想要的,不过是和他在一起。

但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不曾后悔过这一点。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发现最重要的并不是自己在哪儿,而是和谁在一起。

 

我们启程时没有做任何准备,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多年以后我的朋友们对我倏忽来去的习惯有许多抱怨,我不能解释。父亲独自迈向黑暗的荒原,这意象深深烙入我的记忆。我在剩余的生命中试着追逐他,自知是徒然的。父亲可以随时踏上旅途,因为他无所牵挂,我在任何时候准备好面对别离,原因却恰恰相反。

鲁斯特的雨季集中在最炎热的时节,之后的气候干燥而酷寒。父亲止住的是那年夏天最后一场雨,我们乘车离开繁华的街市,骑马跨越寂寥的原野。父亲急于离开,他在夜色中继续旅程。我有时在他怀中朦胧地醒来,看到无云的夜空里明亮的星辰。纵横的黑影在冷银色的枯草里拉长又缩短,父亲用低沉的声音对它们说话,它们就又无声地退下去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有了一点变化。

“向您致以阿萨德王的问候,阁下。”我在父亲的披风里,听到优雅的言辞和午夜冷寒的空气一起侵入进来,“国王陛下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您并不像自己禀告陛下的那样在西里西亚山上等待神谕,他也不记得曾命令您秘密巡视艾季达边疆——像您对在下的巡逻兵说的那样。”

父亲没有回答,我感到载着我们的黑马不安地在原地踱步。我并不害怕,但是感到困惑。父亲用宽大的披风把我拢在身前,我伸手把披风拨开,立刻感到冷夜刀锋般的寒意划过脸颊。

父亲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没有阻止我。我靠在他怀里,看到高大的黑影在我们四面围成一个整齐的圆圈。我们面对着的骑士披着银甲,他逆着月光停在阴影里,长剑露出的部分闪烁出一线冷光。

“啊。”骑士看到我探出头来,轻轻地说,“那么的确,小殿下也在这里。”

这个人的声调听起来有些奇怪,似乎同时混杂了喜悦与忧伤。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认识我吗?”

“你不认识他。”父亲说。他身处这些骑士的包围之中,却不像是要做出什么防备的样子。一手环着我,一手握着马的缰绳。

“回去告诉阿萨德,我放弃了与这个国家的契约。”他对骑士们说,看也不看那个对我们说话的领头人,“他会重新考虑要不要派你们跟着我。”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然而环着我们的圈子似乎一瞬间扩大了,然后又缩回原状。唯一没有动作的是对我们说话的领头人,骑士们闪着冷光的黑色面甲都转向他,他把那截长剑按回剑鞘。

“把他的话传回去。”他说,“走吧。”

 

骑士们消失在荒原的背面,父亲继续策马前行。我想问他关于那个骑士的事情,但父亲神情淡漠,我也就不关心了。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停下来休息,但我总是在那之前睡着。我努力睁大眼睛,决意等到他休息为止,却听到岑寂的荒野里响起另一匹马的蹄声。

“父亲,”我轻轻地说,“有人在后面。”

父亲不说话,黑马加快了速度,我担心它会累坏,在披风里抚摸它的鬃毛。身后的蹄声越来越近了,我仰头去看父亲。他直视着前方黑沉沉的旷野,眉毛微微皱起。我小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你问我吗,小公主?”那骑士回答,他已经赶了上来,和我们并驾奔驰,他的声音是我刚才听到过的。月光从后方斜照过来,我看清了他头盔下带着笑意的深色眼睛。他看着父亲,像要吓人一跳似地那样高兴地说:

“我是你哥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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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离开卡梅洛特的马车上,我睡着了。

梦境很模糊,像被水晕开的图画。黄昏的旷野里有一棵老树,我坐在树下,人们无声静默地走过。有人向我点头,招手,微笑,但更多的人只是走过了,没有看见我。

我不在乎他们。我在等人。我长久地坐着,等待着,想从路人里找出我在等的那个人。他出现了。我认出了他。我被急切的幸福充满。我向他招手,呼叫。但他好像没有发现。我嘶声大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向他跑去,却怎么也离不开那棵树。我绝望地注视着他,他和其他人一样,缓缓地走过,逐渐地消失了。

我醒来时蜷缩在座椅的一角,父亲坐在对面看着我。“你后悔了吗?”他问。我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哭了。

我摇摇头,迅速把脸上的泪水擦掉了。

父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从左手上褪下一枚银色的指环递给我。我接过来。它没有花纹,光滑的侧面上刻了几个简洁的符号。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带着它去找三个人。”

我愕然地看着父亲,他没有解释,继续说道:“西里尔·加斯帕在艾季达。如果他死了,巴梭罗缪在多伦,那里的人叫他阿摩司。如果这两个人都找不到,回鲁斯特找路德维希。”

他说完了,又问我:“知道什么是死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觉得又有泪水涌上来。我怕父亲觉得我后悔了,努力睁大眼睛,但还是忍不住,泪水掉在捧着戒指的手心里。

父亲倒是微笑了,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别怕。”

马车摇晃地停下了,父亲拉低兜帽,示意我下车。踏板离地面很高,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往下跳,突然身子一轻,父亲把我抱了起来。

有一瞬间我吓坏了,下意识地要挣扎。父亲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替我把披风的帽子拉好。

“父亲。”我轻轻地说。

“嗯。”他说。

“我们到哪里去?”

“巴兹特。”

“那是哪里?”

“北边。”

“怎么去?”

“骑马。”

我“哦”了一声,把侧脸贴在他的斗篷上。

  


      我不缺爱,真的,我只是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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