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锋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美西行纪·加州

一、拉斯维加斯

 

七月一日,我和一位朋友驾车从洛杉矶前往大峡谷,打算进行一趟短期的公路旅行。

我们启程得相当随意。临行前我在后备箱里屯了一箱矿泉水和一些零食,又从箱底找出一管两年前的防晒霜。听说大峡谷附近很热,我给车买了遮阳蓬。朋友预定了沿途的几间宾馆。这就是全部的准备工作了。

生活在洛杉矶市区,被精心培育的绿地、玫瑰和小喷泉所环绕,会让人忘记加州是一个大半被沙漠气候统治的地区。但高速向内陆行驶一个小时,繁华都市就逐渐被红橙相间的矿山和荒漠替代。树木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浅绿枯黄的草甸,和一种美国西南草原上特有的植物:约书亚树。这些植物看起来像树和灌木的古怪混合,和树一样笔直地分出枝桠,但粗厚的枝干顶端不协调地长着一簇一簇的带刺针叶。第一次在影视里看见这些植物时,我甚至以为它们是程序员们虚构的。实际上它们是一种能长到十五米高的短叶丝兰,看起来像树干的部分是它们坚硬的块茎。


沿15号公路继续行驶两百英里,我们进入了赌城拉斯维加斯。它是大峡谷周边最近的大城市,于是我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


拉斯维加斯位于内华达和加州边界,在大萧条时期,这里的人们决定发展博彩业来拯救经济,又用好莱坞明星进行宣传。以今天的情形看,这个策略仍然成效显著。日光暴晒的街道上充满了人流。似乎方圆数百里荒野上消失的人类都聚集到了这里。绿树和玫瑰又出现了。百乐宫前奏响着壮丽的音乐喷泉。街道两边的栏杆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喷雾装置,不间断地向人行道喷洒出清凉的水雾。

人群间走着埃及艳后、猫女和坦胸露背的火烈鸟——穿着比基尼,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毛绒尾巴像棕榄树一样高高翘到肩上。她们用奇装异服吸引游客,如果你的相机对准她们,就会管你要小费。

夜幕降临时,我和朋友在步行街边停下,看一个街头艺人用彩色喷漆即兴作画。城市里音乐不歇,灯光璀璨,偶然抬头,几十米空中一组俯瞰夜景的游客乘着滑索从我们头顶掠过。


市中心是数十座兼具旅馆、餐厅和游乐场功能的全能型赌场构成的。如果没明白这一点,很容易在拉斯维加斯迷路。因为你在地图上查询到的日料餐厅、面包房、艺术展览馆和马戏剧场,都可能是某个大型赌场的一部分,在它的某个楼层中。这些赌场自成一个小世界,有争奇斗艳的建筑景观,专属停车场和三十层电梯。我们路过了有小型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的“小巴黎”,有帝国大厦和自由女神像的“小纽约”,有亚瑟王城堡的“神剑”,它们的外表千姿百态,但建筑思路毫无二致:赌池在正中心。无论是在此入住旅店、观赏表演还是想在二楼买一个可丽饼,你都必先穿过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赌池,路过数百台叮当作响的博彩机器和旁边表情各异的人群。在缤纷的彩色光线和金币落地的密集声效里,很难不考虑掏出五块钱加入他们。据说赌城创始人的理念是“把赌博变得像在百货商场购物一样简便”,看起来这个想法践行得很不错。


我们在赌场里参观了艺术展。门票价格不低,内容很难说极有格调。其中一个展示了数十具不同角度解剖的人体标本,宣传标语是“让你从崭新的角度认识人体”。这些人体被全部剥皮,裸露出红色的肌肉和筋健,摆出舞蹈、跳跃,打篮球的动作。一个被放在广告封面上的标本,做出奔跑的姿态,他手臂、小腿上的红色肌肉被精致地挑出来,用丝线向外悬吊着,看起来像是每一块肌肉都随着运动的张力在风中舒展。如果不考虑这曾经是个活人,确实是一副令人震撼的艺术作品。

标本旁边的标牌解释道,这些标本从科学的角度向人们展示了人体内部的运作。但我看着这些被横切、侧切甚至环绕着切开的尸体,很难相信某些处理是为了科研用途。其中有一个人类女性标本,做出双臂大张的欢迎姿态,身体像蟒蛇一样间隔地露出红色肌肉和惨白皮肤。她的皮肤按照环形,被一圈圈地剥去和保留下来。

我在这个标本面前站了一会儿,她眼睛闭着,面孔上的皮肤也按比例地被剥去两圈。五官有些变形。这时候我的朋友走过来小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标本几乎都是亚洲人?

我也小声回答道:可能是后期制作使五官变扁平了。但是很难做这样的自我说服。我身边站着一个打羽毛球的男性标本,像个中年人。他也一样地双眼紧闭,体型明显地比白种人要小一些。我仔细观察,他的皮肤被剥去了,毛发被漂白剂漂成一样的浅黄色。看不出更多的人种特征。

他会是一个愿意自己的遗体在人体展览里打羽毛球的人吗?还是这些标本的素材来自一些死者无法对自己身后的用途表态的时代?

我在展览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更多对尸体来源的说明。我们默默地走过另一排标本,这回是一个被从中间切开的女性头颅。我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好像是黑人。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反应。我们走出展览,与上千来自世界各地的快乐游客一起,去隔壁的“金银岛”看马戏表演。


演出的是来自加拿大的马戏团。表演中没有动物,主要是一场杂技演员、魔术师和空中飞人们组成的生动戏剧。通常来说,我对杂技演出不是很感兴趣。杂技演员们摆出的高难度动作,飞人们从高处落下然后惊险停住的瞬间,和小丑让自己跌倒引发大笑的拙劣姿态,总让我觉得自己在享受一种畸形的快乐。但这个晚上也有一些让我十分喜爱的情景。

戏剧演到中场时,一组杂技女孩从高空落下,双腿悬在秋千上,随着音乐向各个方向飞荡出去。她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流苏裙子,在红蓝色的光线和雾气里飘逸地飞舞,看起来像一群优雅的鱼。在一个音乐的节拍中,两名相对的演员做出了不一样的动作:一位在空中旋转了一次,另一位旋转了两次。这一差异让我忍不住思考起来:这些旋转与飞舞是即兴的吗?还是大体上都按照编排好的音乐,只在有额外机会的时候适当地发挥?在一个瞬间,我设想了一个飞人女孩的生活:居住在赌城周边的小公寓,随着团队迁徙,经历斗争激烈的选拔,在无数的艰难训练中遵循着每一个节拍。

——然后在舞台上的百尺高空中,数千双好奇眼睛的注视下,在如梦似幻的音乐和灯光里,做出一个自由的即兴飞旋。


大概是某种加拿大传统,主持人用法语报幕,在场的观众恐怕没有一半的人懂法语,但并不妨碍所有人回以热情的掌声。这体现了马戏节目的某种独特优势。像我这样头脑僵化的人,即使在观看演出时也会忍不住地分析节目的元素:那个翻跟头的胖女孩是亚洲人吗?那些服饰是来自非洲吗?但超越现实的马戏把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都击破了。穿部落长袍的演员们开始踩高跷。舞台上涌上一群色彩夸张的斑马和狮子。不管人类的历史纠葛多么复杂,穿狮子戏服的人能做错什么?

我想起数小时前我们看到的人体展。想到那些即使剥去表皮也无法被放下的标签与忧虑。未来的世界会像这个舞台一样吗?各种各样的人齐聚一堂,不论语言,不计较出身。所有复杂的文化和历史都成为娱乐的一部分。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自己的所属,加入猞狸,白马或狮子的族群。


一队演员披带着彩色羽毛欢声跑过,似乎在模拟某种啼鸣的天堂鸟。

或许有一天,我能选择加入天堂鸟的族群。


二、大峡谷


汽车驶离拉斯维加斯时我松了一口气,并且开始哼唱《再见,谢谢你们的鱼》。这座城市确实很有趣味,但对不想赌钱的人来说就有点逼仄。我的心开始热切地怀念一望无际的荒野和峡谷。好在这就是我的下一个目的地。

从拉斯维加斯到大峡谷南缘大约也是三百英里。我们花了一下午抵达峡谷附近一个叫威廉姆斯的小镇,第二天早上前往大峡谷的游客中心。这里的游览比我想象中要简单得多:景区有开拓好的两条游览路线,沿线分布着十几个站点。公园游览车送游客到每一个观景点。你可以在每个站点上下车拍照,然后等待下一辆游览车。

在观景台俯瞰大峡谷,确实是非常震撼的体验。直达天际的红色大地上,横陈着绵延数百公里、深达千尺的宽大豁口。在橙黄、紫红和银灰色的菱形峭壁之间,科罗拉多河像一柄投掷出去的碧色匕首,深深嵌入开裂的大地。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关于神明和巨人的创世神话。想起西王母用发簪划破银河的传说。那是一种雷霆万钧的非人之力在大地上的撕裂感,仅凭人类的浅薄潜能,怎么能企及呢。

我们乘游览车观赏了红线,然后选择自驾游览另一条黄线。路过一个观景台时,我们发现这里面向西面,视野开阔,干脆留下来等待日落。

这一天落日大约是七点半。我们从六点开始坐在山崖边,抱怨着耳畔刮过的热风。天色渐暗时,背向太阳的峡谷被笼罩在薄雾里,只有一线日光穿透云层,在谷底缓缓移动,依次点亮深红色的丘陵和浅粉色的河滩。太阳落下时流泻出溶金般的强光。我忍不住扭头避免对视。再转过头时,它已经沉进地平线下。云层堆积在深不见底的峡谷边沿,在深蓝背景中显出艳丽的玫瑰色。谷底中刮上的强风开始变冷。二十分钟后。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游览车只是最简易的游览大峡谷的方式,更多的人在这里爬山和攀岩。我听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说,你可以选择花12个小时徒步攀登到峡谷的底部,在科罗拉多河畔露营。这样的旅游路线令我十分神往,但我自知没有连续爬山12小时的能耐。第二天,我和朋友继续向北行驶,决定去佩吉镇的渡口坐船。据说在那里,可以从科罗拉多河的视角观看大峡谷。

大峡谷景区位于亚利桑那州,如果说加州公路两侧是约书亚树和黄色沙丘,内华达州能看见51区的标语和白雪覆盖的远山,那么在亚利桑那州行驶的数百英里,眼前都是了无人迹的红色荒漠。偶尔出现一个观景台,提示平原上会看见的大裂口。这红色如此鲜艳,让我竟有些思乡:故乡盆地的土壤也是深红色的。只是那里的红色要湿润得多。

我们途径这样的一片红色旷野。路边标牌提醒司机注意途经的野马。不仅手机搜不到信号,前后都没有车辆路过,让我忍不住开始担忧车载救助系统的功能。一些云层正在携来雨水,灰白云气落下一层稀薄的雨幕,好像一只漫不经心的小手伸向地面。不知道是因为平原过于宽广,模糊了距离,还是此地的降水就是这样的怪异:看向远方时,能看见云层在给三个地区带去降雨。像是有三个间隔不远的漏勺在均匀地往地面洒水一般。

就在我收回视线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我们面前升起一片巨大的雨云,居然是浅粉色的。我用力眨眼睛,又摘下墨镜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真的是一片粉色的云,一边降雨,一边缓缓在我们头顶升起。一直到我驶离这片红色的荒野,我也没有弄明白,这是我自己双眼的错觉,还是水汽在红色地面上的反光确实把雨云染成了粉色。


三、鲍威尔湖

在地图上搜索时,我已经知道大峡谷北部有一个鲍威尔湖。当时我心中产生的是这样的景象:沿途的植被逐渐增加,一片圆形湖泊坐落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间。岸边种着柳树和白色的游客中心。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大概可以给车里补充点饮水,再买杯咖啡。

而实际上我遇到的情况是:在烈日下行驶上百英里后,一个冰一样湛蓝、结晶一样透亮的闪电型湖泊,霹雳般出现在红色大地上。

湖是三种颜色构成的:洁白,橙红和冰蓝。白色的是湖岸边的岩石基底。橙红是托着它的大地和湖畔高耸的山岩。这白和红仿佛都已经历了上万年酷烈的炙烤,表现出燃烧般的纯粹。而湖水的蓝色流淌在这两种颜色当中,好像把一捧冰雪带进一个没有尽头的夏天。游船拖着长长的波纹,在白色山崖和蓝色湖水间悠然而过,仿佛在一个世外桃源中航行——或许也确实如此。如果说在这次旅行中有一个真正令我目瞪口呆的瞬间,那就是猛然抬头,看见这片梦幻般的蓝色。




来到鲍威尔湖后,我们才发现失策。这里属于葛兰峡谷国家旅游区,里面几乎所有景点都需要乘船游览。而游客中心的游船服务需要提前几周预定。一路向北行驶时,我们看见不少房车拖着小型游艇在干旱的路面上飞驰。当时曾经好奇他们要去什么地方玩水,这时候才知道,是我们孤陋寡闻了。

我们恋恋不舍地沿湖前行,很快就到了没有陆路的路段,并且已经进入了犹他州。于是最终还是回到镇上,按原计划去看马蹄湾。


马蹄湾是科罗拉多河途径大峡谷时冲刷出的一个U型拐角。站在山崖的一侧望去,能看见深碧的湖水在红色山岩间做出一个流畅的圆形转弯。谷底的河水中隐约有一些彩色的小斑点。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三百米山崖下河湾里的游船。第二天早上,我们乘皮艇从河港出发,也经过了这个转弯。从谷底仰望观景台,就像剪下来的指甲一样大。皮艇的船长说道,我们应该和他们打个招呼。于是所有人一起大声喊道:“嗨!”

于是观景台上果然凑过来一些小小的白色斑点。过了一个转弯,就看不到了。

船长一看就是个热爱极限运动的人,据他介绍,科罗拉多河在大峡谷里产生了更多壮丽的转弯,只不过马蹄湾最容易被看到。他还解答了我的一个疑问,说游客确实可以爬到观景台对面,作为“马蹄”的那块山崖上。只不过要先跨越六个小时的荒野,然后进行八百英尺的攀岩。

但是根据亲身体验,他又说,我不推荐这项活动。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这些在谷底划船游泳的人,和到山那边攀岩的人。我问道。这个地区有救生员观察他们吗?

什么?当然没有!他说。于是整船的人都像分享了一个段子一样哈哈大笑了。


总之,我们只来到了观景台这一侧。这是热门的景点,当我们到达时,同行的大约有上百呼喊着拍照的游客。无论什么美景,在这样的情况下多少有些失去魅力。我们和之前一样,在山崖边等到日落。



在日落后的停车场里打算往回行驶时,朋友说道:我们在这里看星星如何?

我们原本有在大峡谷观星的计划,由于当时天气是多云,没有看成。我对这个停车场的观星质量表示怀疑。但是既然如此,我们就留下来等待天黑。

结果是还不错。我们看到了许多明亮的星星,并且小声争论了东方的一个密集星群是否是银河。摸黑开回镇上时,我险些被后车撞上。这些小插曲本身没什么出奇之处,但它部分地引发了我们在死亡谷的故事。


四、死亡谷

早在大峡谷时,我和朋友就为我们是否要取道死亡谷回洛杉矶产生了争论。死亡谷是加州和内华达之间的国家公园。大概也是夏季最不适合前往的景区之一。那里极其炎热,曾观测到世界纪录的高温。朋友不愿意去,当然是因为太热了。而我非要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既然路过了,不如去看看嘛。

但在马蹄湾观星后,我的新理由说服了朋友:死亡谷既然这么热,肯定万里无云,我们去看星星吧。

从佩吉到死亡谷超过四百英里,有近七个小时车程。我们早上六点乘小船漂流到大峡谷下游,然后在午后出发,沿着阿利桑那和犹他州的州界往西北行驶。随着沿途路线,智能手机上的时钟显示不一会儿就前后跳跃一次:这两个紧挨着的州居然有一小时时差。

到下午时,我们都饿了,于是选择了一个高速路口下车。我拐进市区,发现这迷宫一般的八车道大转弯十分熟悉:居然回到了拉斯维加斯。

我们在拉斯维加斯吃完寿司(“谢谢你们的鱼!”),正好路过七点开幕的霓虹灯博物馆。我的“来都来了”心理再次发作,想要进去参观。朋友严正告诫我前车之鉴:在荒野里开夜路太危险了,还是赶紧上路吧。

事实证明,在落日时分开车一样有潜在的危险。当太阳还挂在道路两侧时,我在墨镜的遮掩下还能勉强看清往来的车辆。但在某一个奇妙的时刻,我们驶在一条笔直的西向高速上,路面一览无余,连接到远处连绵的群山。我双眼注视着道路尽头,然后一轮落日遽然从山间豁口中跳跃出来。

那一刻真是金光万丈,闪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一个紧急转向,在尖锐的刹车声中一头栽进道旁的应急车道里。

同侧的路肩不远处居然还停着另一辆白色越野车,也是停下来躲避日光的攻击。我摇下车窗,与共患难的路人一起欣赏了这场荒原上不容拒绝的盛大日落。太阳下山之后。我们又各自上路了。


朋友担心夜路的状况是很有理由的。在那一天开向死亡谷的最后几十英里里程中,除了偶尔路过的村镇,路面居然一盏灯也没有。地平线上最后一丝灰红的余韵消失了。天空从浅蓝变成深蓝,最后陷入一种混沌的灰黑。原野里没有别的光源,只有一颗孤星挂在山峦剪影之间。又过了一会儿,山峦也被更深的黑色覆盖。天地似乎都被压缩了,只有远光灯照亮的前方几尺路面,和道路两侧被灯光波及的长草。因为光线稀薄,似乎连野草都失去了色彩,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

忽然地,后视镜里看见了另一点车灯。我以为是有车辆跟在不远之后。这样行驶了好一阵,直到对向另一车辆越过我而去,与后车交汇,我才意识到我和后车之间有数百米远。

就这样,我们在晚上十点进入了死亡谷景区。由于天色太黑,我以为道路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林。第二天我才发现。我们进入了一个寸草不生的石头荒漠。

死亡谷是一个占地五千平方英里(一万三千平方公里)的大盆地,囊括了美国西部干旱地区的种种典型地貌:群山,沙丘,盐滩和峡谷。

但你也可以在它的山谷里找到美国的另一种典型地貌:高尔夫球场。

真是十分怪异。我们深夜进入谷内的旅店时,在门廊上看见了它十八洞高尔夫球场的宣传广告。

建筑群的四面屋檐就像拉斯维加斯一样,喷洒着不间断的水雾。好像要在这最干旱的地方构建一道水源结界。第二天早上我们疲惫地在餐厅吃一盘巨大的脆皮土豆块儿,看见窗外铺着一条缎子般丝滑的绿草地。草地边安置着雪白的座椅,种着我在阿利桑那的荒野上幻想过的柳树。

然后十几尺外,隔着一条公路。能看见烈日下铁灰色的山岩和石头戈壁。草梗中倒伏着几株被晒成焦黑的树干。

这场景堪称一副魔幻现实主义的大作。不知道在这样的背景里打高尔夫球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效果吧。


公园的官方网站建议,上午十点以后不要再进行景区游览。我们查看了天气状况。中午十二点以后,山谷里的气温就超过了五十摄氏度。我和朋友讨论起了第二天的计划。她提议我们八点起床,十点前必须离开。我则觉得这时间还来不及看完巨大景区里的两个景点。两个人意见不一,不高兴地躺在床上。这时候她说:还去看星星吗?

我说:为什么不去?


半小时后,我们从车顶天窗上探出身子。此时接近半夜,局域气温仍然超过45度。但是我们都不在意这一点。

讨论天空的哪一部分像银河显得毫无意义了。因为它正在我们头顶上方,声势浩大地横跨整个谷地。在那璀璨的云雾中,可以轻易地辨识出最著名的星座和它们故事的由来。天际的山峦之间,北斗七星斗柄低垂,星光明亮地晃动着,仿佛随时要滴落到地面上。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试图用拍人像的单反捕捉这壮观的天文景象。银河缓慢流动着消散,最终我们放弃了,在闷热的夜色和虫鸣里安静地注视星空。我的思绪游散开去,想到星空,际遇,和我们短暂的生命旅程。想到我们曾经追寻和错过的风景。最后我建议道:我们早上五点去看日出,逛了主要的景点再回去。朋友同意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该为我过于积极的探险欲望向朋友道歉。人生确实很短暂,但倒也无需急于看遍所有的风景。这次看不了,下次再来嘛。


我们先看了日出。太阳升起本身并不特别,但是旭日初升时的晖光把谷地中的山脉染成别致的橙红。然后我们去看了恶水盆地。这是山谷里的低点,从数十里外就能看见整片的白色湖泊。边缘还有海浪般翻涌的银线。当我们进入其中后才发现,这些白色湖水全部是结晶成雪花状的盐块。我们也看了艺术画报一般的彩色沙丘。含有多种矿藏的山脊像品位独特的舞女,高耸的颧骨上涂满从粉绿到金紫的前卫撞色。我们还去看了一些不起眼的小景点,景区旁的狭窄旱厕里趴着两只球鞋一样大的绿色蜥蜴,令推门而入的我发出惨叫。


最后,我们打算从谷地北部回洛杉矶。这样需要沿着公园背面绕一个大圈,但可以顺路观看一个奇异景点:一排鸡蛋般的古代炭窑。这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我到山顶唯一的加油站加油。惊奇地发现油泵里打不出油来。

我试了每一个油泵,直到我的信用卡收到冻结提醒。我想找加油站工作人员,门口的挂牌写着周二三休息,这天刚好是周三。

在上山以前,我们查到园区里只有一个加油站。这时我大概还有小半箱油,我估计至少可以开一百英里。而车载系统则显示还能开一百七十英里。这差不多是回洛杉矶的一半路程。所以我做了一个大意的决定,我没有立即向南出景区,而是按原计划向北开向了山谷里的景点。

向北一小时进入山区后,面前的道路变成了崎岖的土路。手机信号早已消失了。只能靠离线地图继续导航。随后,我忽然发现系统显示的剩余里程数在肉眼可见地下降。五分钟内就减少了四十英里。

按照这样的估算,我马上会在这座无人的山谷里抛锚。

理智上我认为,这可能是道路颠簸造成的。那一段道路像过山车一样上下浮动,可能导致系统计算混乱。但我还是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惊慌。我下车查看油箱有没有泄漏。并没有。我上车关掉空调。剩余里程显示增加了一些。但是这时候外部气温超过了五十度。两分钟后我又把空调打开了。

这时回头到景区中心大概是六十英里,或许比开出景区还要长。景区里确凿没有加油站。可前方也不知道何时会有加油站。景区中心地带至少每隔半小时能看见一辆车经过。而前方并不知道何时会有人——实际上,进入山区以后,我们只遇见一头安详的野驴领着三头小驴出现在车道上。


不知道这样的选择会符合什么样的人格测试。总之,我还是往前驶去。

很快我们路过了这个神秘的古迹景点,标牌显示到景点还需深入六英里。我们没敢进去:已经失去了探索的心情。我在磕磕绊绊的山背土路上硬着头皮开了二十分钟。然后眼前哗然一亮,我们回到了柏油路面上。

这时候我们在死亡谷公园的背面。白日银光四射,高悬在蓝天一角,延绵山脉显示出古老的金属色,山脚下横亘着一道宽阔的白色,它的盐池。更下层压着一道灰黄,它的沙丘。

在这灰黄中有一道斜向的细细划痕,好像是铅笔画小心地擦在一副厚重的油画布上:那是我们之前行驶过的土路。


我们心有余悸地离开了。


下午五点时我们回到了洛杉矶。这七天里我驾驶了超过一千八百英里。对于一个数月前才敢上高速的新手来说,大概是偃苗助长了。回家后我开始感到手臂僵硬。隔天继续开车时,右脚痛得险些按不下油门。我有些后悔之前做的另一个决定:我还有一张两天后飞往阿拉斯加的机票。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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